隐堂游记三篇

游沙湖

久闻沙湖盛名,至银川第二日,便驱车探访。出银川,经贺兰县之四十里店,平罗县之姚伏镇,而后抵沙湖之旅游区,时正上午10点,遂购票入园,复登船游览。泛扁舟之一叶,游水天之空阔,微风起处,湖水尽呈罗纹鱼眼之状;清歌低回,游人如入方壶胜瀛之域。未几,船入芦荡水镜,时维五月,塞上天凉,新芦芽二三尺许,丛簇拔翠,昂首比肩,偶有黑鹳独立,野鸭游弋,白鸟立苇地之上,游鱼戏碧波之中,所见犹昔时李苦禅笔下之精品。

沙湖广可20多平方公里,茫茫荡荡,气象万千。船转水曲,深入苇丛,忽地惊起沙禽水鸟,拍翅而过,正李清照“争渡,争渡,惊起一滩鸥鹭”之境界。小舟至空阔处,揽碧流之潋滟,仰云天之空。是时也,心水澄澈,人天合一,妙处难与君说。

游湖有顷,日高兴阑,泊舟柳荫,遂登南岸。蓦见沙山横起,驼铃清越,循声望去,骆驼十数只,游客一线儿,行进砂碛间。逆光下,驼影清晰,亦画上景致,诗中意境。我沿漫坡上山,足踏细沙中,一步一窝,虽感松软而颇觉吃力。至岭脊,不禁额头沁汗,气息不舒。在岭头,游人丛聚,或身埋沙中,享受这时尚的热沙浴;或于陡坡处,滑沙而下,瑟瑟有声。我坐一侧,作壁上观。远处,黄沙起伏,若无涯际。沙碛中,有茅亭点缀,似破伞,荒落之甚;又驼鸟几只,漫步其间,不时引颈而叫,其声凄清。沙湖秀润,是一种阴柔美;而沙山苍凉,是一种阳刚美,二者聚一景区,天设地造,相得益彰。

我似乎有点疲倦了,独自坐在沙丘上闭目养神。偶一睁眼,面前有几只小昆虫,若天牛大小,却叫不上名来。它们在沙坡上疾走,身后留下一条曲线的印迹,细碎而精美,若民族服装上的花边儿,这是昆虫们创造的一幅图画,却也是天然的杰作。我将一只小昆虫小心翼翼地放在掌心,仔细观察,黑亮的身体,光滑而坚实的躯壳,生动而有力的脚肢,俨然齐白石先生画中的工笔草虫。小昆虫在我掌中局促不安地转动着,我小心地将它放回到沙碛中,它又匆匆寻得同伴们,继续在细沙中纺织它们的图画,这是何等可爱的精灵呢。

时值中午,有点燥热,遂离沙丘,沿沙坡无人处,缓步而下,身后留下我的一行脚窝,却没有昆虫们编织得精美。至渡口,乘快艇,返回北岸,径出园门,在临湖的一家饭店坐下,就着沙湖的咸鸭蛋,喝一小杯宁夏特酿枸杞红,吃一碗地方风味的哨子面,便租车一辆,告别沙湖,往贺兰山寻觅那奇特的岩画去。

游“三游洞”记

昔游长江,自重庆泛舟而下,至涪陵,时值枯水季节,有幸一睹白鹤梁石鱼高脊,虽不能窥探石刻题记,亦为之欣欣然。至万县,留二日,寻黄庭坚《西山碑》,终无缘获观,怏然而去。入夔门,整日立船头,看山看水,“众水会涪万,瞿塘争一门”,差可仿佛。进巫峡,连峰叠嶂80余里,也梦寐所求之画稿。面对神女峰,游客无不引颈指点,岂非刘禹锡之诗乎:“巫山十二郁苍苍,片石亭亭女郎。晓雾乍开疑卷幔,山花一谢似残妆。”至西陵峡,天已向晚,江风甚剧,遂回舱小卧,不知时过几许,船抵葛洲坝,已是十分夜色了。惟听广播中介绍当地胜迹,“三游洞”擦肩而过,怅然有失。

甲申年三月,抵宜昌之次日,往访“三游洞”。自夷陵广场,花1元钱,达10路公交车,指顾间,行20华里,便抵“三游洞”外停车场。思慕日久之名胜,说到便到,何等方便,何等快捷。

入园,循左道,下石阶,“三游古洞”四字坊,豁然破目。入门未几,见悬崖峭壁间,广厦洞开,背倚西陵峡,面临下牢溪。其洞深广,有内室、外室、侧室之分,皆以钟乳石为石柱、石幔、石窗而界隔。外室旷明,遍布题刻;内室幽邃,有左右石雕二躯,尚朴拙;而新塑白居易、白行简、元稹之“前三游”者,惜未能传其诗人气质,既来之,亦于像下留一影,用仰高风。于洞后,得一黄庭坚题记石刻,奈何今人以黄漆填廓,颇多讹错。于外室,一读后人重书白居易《三游洞记》石碑,尽悉唐元和14年,白居易偕弟及友人元稹,相会夷陵,共饮下牢戌,引棹碧波之上,又“维舟岩下,率仆夫芟芜刈翳,梯危缒滑,休而复上者四五焉”,遂得右洞绝境,坐饮其间,三日而去,且“各赋古调诗二十韵,书于石壁。”读碑毕,于洞之上下,遍觅元白遗迹,经千二百年历劫,点画无存,惟想见其人其时之乐者。

步出古洞,栈道沿云,仰面藤蔓垂天,岩岩欲坠;俯察碧溪如染,诗情涌起。置身崖畔险道,石磴坚实,护栏严谨,虽石径高下斗折,而无些许恐怖之心,谈笑自若,如履平地。山之南巅,有亭翼然,曰“至喜亭”为新建。亭下有碑,刊欧阳修《峡州至喜亭记》。原亭建于景三年,时欧阳修贬官夷陵,为知州朱庆基之属下,遵其嘱,撰其记,亭曰“至喜”,一为舟子喜,喜诸舟子历尽险滩激浪,平安出峡,沥酒相贺,以为更生;二为知州喜,“夷陵固为天下州,禀与俸皆薄,而僻且远,虽有善政,不足为名誉以资进取。朱公能不以陋安之”。且“自公以来,岁数大丰,因民之余,然后有作惠于往来,以馆,以劳,动不违时,而人有赖”。立此碑下,沉思良久,古之官吏,尚能立身自好,泽被黎庶。于人,以舟子喜而喜;于己,能不以陋而安之。今之诸“公仆”,对此,不知作何等想?

“至喜亭”,高三层,振衣而上,扶栏远眺,但见长江,自西而东,出南津关,豁然开旷,葛洲坝横亘宜昌一侧,高峡平湖,游轮若楼观,缓行碧波间,真人间天上。

离“至喜亭”,西向而行,蔓草乱石丛中,刘封城故址,依稀可见;复登“楚塞楼”聊作浏览,遂望“陆游泉”而来。循石磴而下,行数百步,至下牢溪畔,有船户人家,系舟门前,境极幽寂。徐步入缺岸,见一石亭依山面溪,亭下有方潭一孔,宽广四五尺,水自岩下滴入,如泻如洒,此正“陆游泉”者。亭之侧,有诗摩崖,乃放翁于孝宗乾道年间,前往奉节判官任上,经道宜昌,漫游“三游洞”,于岩下小潭取水煎茶,诗以记之,泉遂以诗传。所惜今之陆游泉,似乎无人问津,潭中遍生蝌蚪,往来倏忽,自得其乐也。

时已过午,山雨欲来,匆匆循原路步出山门,至临江楼就午餐。楼下峡江澎湃,南山画屏排空,未几寒雨袭窗而进,似觉春寒料峭,遂浮三大白。一时间耳热鸣鸣,醉意朦胧,眼前顿时幻化出唐宋名贤,元白、苏黄、欧阳子、陆放翁诸翁,忽闻白行简言:“斯境胜绝,天地间其有几乎!”诚哉斯言。酒醒宜昌,为之记。同行亢佐田、焦如意。

桐庐纪游

黄公望的《富春山居图》,是我对富春江山水形象的第一印象。而郁达夫《钓台的春昼》,给我的却是一种莫名的伤感和淡淡的乡愁。2004年,岁在甲申,暮秋季节,我适杭州,竟也生出上钓台去,访一访严子陵幽居的意念来。

从杭州到桐庐160里,因有公路交通的便捷,当今似乎再没有人乘船溯江而上,自然也领略不到纪晓岚笔下的诗境了:

“沿江无数好山行,才出杭州眼便明。两岸漾漾空翠合,琉璃镜里一帆行。”

起个打早,从杭州城西客站乘车,只消1小时30分的光景,便抵达桐庐县城。下得车来,正值小雨,匆匆躲进路旁一家逼窄的小餐馆,看看表,刚早上8点10分。就着小菜,吃一碗大米粥和一张煎饼果子,算是早点吧。

小餐毕,雨停了,先登桐君山。山在富春江和天目溪的合抱处,天目溪自北而来,富春江由西东去。上桐君山,先得东渡天目溪。今溪上架有水泥桥,徒步几分钟,便可到桐君山脚下,方便是方便了,但那待渡的滋味,咿呀的橹声,和船家交谈的情趣,也便难以捕捉了。桐君山,山不高,石磴光洁,斗折而升,小路隐现于古樟老桧之间。经“凤凰亭”,过“仙庐古迹”,至“桐君洞”,已达极顶矣。

入谒药祖桐君像,有介绍云:“上古有桐君者,止于县东二里隈桐树下,枝柯偃盖,荫蔽数亩,远望如庐舍,或有问其姓者,则指桐以示之,因名其人为桐君,其山为桐君山。”这县,便以桐庐而名焉。今古桐不存,何论“荫蔽数亩”,而桐君老人,高坐仙台之上,长髯飘洒,手持葫芦,伴以仙鹤瑞鹿,道骨仙风,历历在目。此老曾济人济世,源远流长,亦足令人敬佩的。

出桐君祠,见一塔凌空,洁白如玉,屹然重台之上,翠竹之中。塔下有钟,方一撞击,声遏行云,韵穿丛树。茶室小憩有顷,遂取东岩磴道下山,至山脚,见一座徽式二层小楼,临江而建,正“富春画苑”者也,乃桐庐县为当代画家叶浅予先生所新建画室。先生晚年,常居于此,作《富春山居新图》山水长卷。我方来,人去楼空,满院青苔,秋叶盈砌,颇有寥落的感觉。唯有楼侧的平台上,先生的石雕像,背倚桐君山,面临富春江,不管春去秋来,还是花朝月夕,与山灵共话,邀江月同饮,慰藉着“倔老头”那一生的思乡情怀。

离富春画苑,游百草药园和古树园。药草飘香,时花满眼,香樟老树,多数百年之物,交柯偃盖,不亚当年桐荫之广大。然富春江上,挖沙船,突、突、突……聒噪之声,令人心烦,搅得游兴顿减,遂离桐君山,往七里泷,访钓台而来。

自县城西去钓台近40里,乘车只十几分钟路程。既至,登山,寻无门径,询之路人,知须先到富春江旅游公司联系,尚需乘船而上,方可一登钓台。入办公室,互道姓名,主人知我曾为钓台书碑一通,便热情接待,迅速安排小船一只,由办公室一女士亲作导游,旋由码头上船,泛游水上,溯江而行。因码头下游作坝修水电站,上游水位遂之提高,江面因而开阔,窄处可五百米,宽处可六、七百米不等。因之,七里泷中,浅滩急濑,消失殆尽。船上江上,风平浪静,不觉舟移,似感岸动。两岸峰峦,连绵起伏,不见其高,惟觉其秀,绿树含烟,屋舍俨然,矶头坡脚,无不入画,正六百年前黄公望山水粉本也。船近江南龙门湾,有“下湾渔唱”四字摩崖,铁壁朱颖,煞是醒目。崖下有“揽月桥”、“烟水阁”,游人三五,观鸬鹚捕鱼,时值小雨如丝,渔人斗笠蓑衣,立于竹筏之上,手持长篙,浮游碧波间。鸬鹚时起时落,溅起一江珍珠,此等景致,羡煞我辈。船在下龙湾兜了个大圈,又复西北方向驶去。我立船头,仰望北峰之上,有二垒石高台,导游言,此正东西钓台。东台即严光隐居垂钓处;西台为谢翱恸哭文天祥处。指顾间,船近钓台埠头,一石牌坊,雄峙岸上,上书“严子陵钓台”,是赵朴老的手迹;而石坊东侧有一大影壁,上书“严子陵钓台,天下第一大观”,是日人梅舒适先生的墨妙。朴老曾为我作书,梅先生曾为我治印,今见二老手泽在名山胜水间,分外亲切。

下得船来,导游言:“现在是中午12点,在此已安排了便饭,请!”我们感谢主人的招待,随着引领,走进了“静庐山庄”一间临江的餐厅,方落座,便有清茶献上,热气蒸腾,情意可嘉。临窗而望,江水苍茫,纭纭漾漾,绿树雕栏,幽极静极,品咂一口热茶,其声息,竟在静庐中传递。赏读山水之际,饭菜已摆上桌面,我们不喝酒,以茶代之。先是主人的欢迎,再是我等的感谢,然后便是品尝这山庄的佳肴了。有子陵鱼二尾,石鸡(青蛙一类)一盘,味极鲜美,是本地特产,有远方来客,特为之烹制。应我之需,特上几道素菜,有烧笋尖、烧茄条、西红柿炒鸡蛋,外加一盆紫菜汤,色香味俱佳,胃口大开,频频下箸,此中风味,亦得山水相助也。

午餐毕,步出“静庐”,先过陆羽“天下笫十九泉”,无暇品茗,匆匆一观而已。雨时落时止,似有若无,携着伞,却不曾撑起。步入钓台碑林,回廊曲槛,依山而建,渐升渐高。廊外,翠竹披离,叶端雨花飒飒;廊内,石碑比列,碑上笔走龙蛇。行进间,见拙书石牌竽立其间,上书纪晓岚《富春至严陵山水甚佳》四绝句,重读一过,差同感受,摘录二首,以见一斑。

“浓似春水淡似烟,参差绿到大江边。

斜阳流水推蓬坐,翠色随人欲上船。”

“烟水萧疏总画图,若非米老定倪迂。

何须更说江山好,破屋荒林亦自殊。”

游赏中,时雨又作,檐溜如注,颇有“树杪百重泉”的诗意呢。东台、西台近在咫尺,皆不得攀。小坐“留芳亭”上,指点江山,遐想古贤,待雨稍减,步下碑廊,谒严先生祠,壁间有范仲淹名篇《严先生祠堂记》,已甚漫漶,不可成诵,稍作摩挲,吾心已足。口中不禁诵起范仲淹赞扬严子陵的名句来:“云山苍苍,江水泱泱,先生之风,山高水长”。步出祠堂,望富春江南岸,翠霭青烟中,一抹红云跃出岩岫间,那该是乌桕树的倩影吧。已是深秋时节了,除此些许的红艳外,尚是一片葱翠。导游言,即使在冬天,这富春江畔也会绿意盎然,绝没有萧条荒凉的景象。想那东汉光武帝刘秀的同窗严子陵,躬耕于此,垂钓于此,日复一日,年复一年,陶然怡然,心无渣滓,是何等的爽心,是何等的清静,那官场的险恶,那升降的荣辱于我何干哉!

天又欲雨,“高风阁”、“客墨亭”诸胜迹,遂不复游,登船返旅游公司办公室,主人出大册页,请题留,匆书:“富春山水,佳绝天下;子久图画,常留我心。岁在甲申重九后二日,与焦如意游钓台,陈巨锁。”题毕,别主人,经桐庐、富阳而返回杭州,时已下午6点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