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古董铺”里寻六朝

朱自清先生与南京似乎有着某种渊源,他一生写过三篇有关南京的散文,这三篇都成为了他的代表作。《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作于1923年,他与友人俞平伯夜游秦淮,描写了秦淮河的风情,也留下了与俞平伯同题作文的一段佳话;《背影》写于1925年,在南京浦口火车站,那个翻越铁道栅栏去为儿子买橘子的父亲的背影已成为了一座永恒的丰碑;1934年他写了《南京》一文,即使在今天这也是一篇南京旅游的经典读本。朱自清觉得“逛南京像逛古董铺子,到处都有些时代侵蚀的痕迹。”他笔下的鸡鸣寺、台城、玄武湖、清凉山、秦准河、贡院、明故宫、六朝松等这些地方,读来似乎又让我心游了一次南京。只是文中的描写与我的旅途经历有些大不同了。

南京的古称较多,有金陵、秣陵、建业、建康、江宁等。公元前472年是南京建城的开始,这一年越王勾践灭吴国,命范蠡筑越城。公元前333年楚威王灭越,在石头山设置金陵邑,“金陵”也由此得名。公元前223年,秦灭楚,改金陵邑为秣陵县。南京由于地势优越,自战国时就有“金陵王气”之说,因此也流传有楚威王和秦始皇两个版本的“埋金说”。三国赤壁之战前夕,诸葛亮曾在秣陵登石头山观山川形势,他甚惊于秣陵地势之妙,后诸葛亮对孙权说:“秣陵之地,钟阜龙蟠,石城虎踞,乃帝王之宅也。”以东吴的视野,秣陵确有虎踞龙蟠之势,它背依钟山屏障,临江控准,是进可攻退可守之地。229年,孙权称帝后,即从武昌还都建业。筑石头城,石头城以清凉山的天然峭壁为基,周长“七里一百步”,北缘大江,南抵秦淮河口。城墙高处建烽火台。城内有石头库、石头仓,以储兵械和军粮。当年的建业城下河道密集,是东吴水军的江防要塞和城防的重点。一千年后,元代诗人萨都刺作有《念奴娇·登石头城》:

石头城上,天低吴楚,眼空无物。指点六朝形胜地,唯有青山如壁。蔽日旌旗,连云樯橹,白骨纷如雪。一江南北,消磨多少豪杰。

寂寞避暑离宫,东风辇路,芳草年年发。落日无人松径里,鬼火高低明灭。歌舞尊前,繁华镜里,暗换青春发。伤心千古,秦淮一片明月。

东晋时,都城东移,以台城为中心兴建了新的宫城,宋齐梁陈也沿用了这一格局。但六朝台城在历史上屡遭破坏,最彻底的一次莫过于589年初隋军攻入建康,“诏建康城邑宫室,并平荡耕垦。”2003年,在南京图书馆新馆的建设工地,发现了六朝时期的宫城。在今天南京图书馆的东北角,有一个地面由玻璃钢铺就的展厅,透过淡绿色的玻璃钢地板,下面就是当年六朝宫城的遗迹。

与静静地躺在博物馆展柜里的六朝相比,更精彩更有生命力的六朝你在南京的郊外能够找到,在南京周边及丹阳等处保留有30余处六朝时代的石刻,石刻之精彩使我们可以管窥1500年前的那个时代。从中国雕塑史来看,六朝石刻仿佛是一组天外飞来的灿烂流星,划破夜空洒落在这乡野田间。

现存最早的六朝石刻位于南京麒麟门,尽管存在争论,但多认为是南朝宋太祖刘裕的初宁陵。刘裕(363~422年),字德舆,南朝刘宋的开国皇帝。初宁陵麒麟石刻和周围的环境形成强烈的反差,城市的发展使这两只麒麟已被周围的建筑所包围,一条马路又将两只麒麟隔于两侧,汽车来往穿梭。一侧麒麟的头部残损较严重,另一侧的四肢已残缺,初宁陵石刻的风格较后代石刻更显质朴无华。在南京甘家巷及炼油厂一带是六朝石刻比较集中的区域,1974年在甘家巷发掘大小墓葬38座,石刻尚存的有7处,其中就包括六朝石刻中最完整、数量也是最多的萧秀墓石刻。梁安成康王萧秀(476~518年),字彦达,粱文帝萧顺之第七子。萧秀墓石刻现位于甘家巷小学的校门内侧,出于保护的目的现在石刻上已加盖了顶棚。萧秀墓现存石刻8件,有辟邪两只;石柱一对,其中一块基本完整,另一块仅留有石柱座;龟趺石碑两对,其中两块石碑全,另两个石碑已经没有了。而被称为是六朝石刻中造型最美的萧景墓石刻距萧秀墓石刻并不算远,坐当地人开的小三轮车可以往返这几处石刻。萧景墓石刻就矗立在公路边的田野里,梁吴平忠侯萧景(477~523年),字子昭,系粱文帝萧顺之从父弟,萧景墓现存石柱一座,辟邪一只,这两件都是六朝石刻的代表作,今天南京城标的辟邪就是以萧景墓的辟邪为原型的。六朝时梁代石兽的造型体型壮硕饱满,头部高昂,因而更为张扬自信。

即使以现在的交通工具,再带上标有六朝石刻位置的地图,把30余处六朝石刻看全,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若时光倒退七八十年,跑遍南京及丹阳等地的六朝石刻,考证、寻访、拍照、出书,那一定不是件简单的事情。而朱楔(1907~1968年)就是这样的一位。

朱楔所学专业与考古及文物保护都无关,他是学经济学的。早年获柏林大学经济学博士,回国后任教于中央大学经济系,他对文物保护的自觉来自于他的家传,朱楔的父亲是著名的历史学家朱希祖。20世纪30年代,南京进入了一个城市建设的快速期,扩张的城市使许多文物古迹身处被破坏的险境。1934年的一天,朱俟偶游栖霞山狮子冲时,发现了六朝时期的一个石麒麟,他立刻被六朝艺术之美所震惊,在他后来所著的《建康兰陵六朝陵墓图考》中写道:“(麒麟)肘鬃膊焰,腾蓑欲飞,尝叹其雕刻之精美,艺术之伟大。归而考之,盖为宋文帝刘义隆长宁陵。因思金陵为六朝佳丽之地,当时王侯墓道,帝后陵寝皆在建康、兰陵(今丹阳)两地;唐许浑诗所谓‘楸语远近千官冢,禾黍高低六代宫’,可想见遗迹之盛。遂发愿尽访六朝陵墓,以保护中国古代(六朝)建筑仅存之遗迹。”

朱楔用了两年的时间考证了金陵、兰陵两地六朝遗迹28处,其中他新发现的有13处,六朝遗迹年代久远,遗迹多湮灭而不可考,且史籍遗失,石刻分散各处,朱楔足迹西至安徽太平府,东至丹阳经山,南至秣陵关,东南至旬容、淳化,北至长江,“举凡史乘记载所及,野老传闻所道,无不按图索骥,遍加访问。”“吾国六朝以前建筑,毁弃殆尽,惟陵墓、石兽、华表、碑碣,硕果仅存。” 类皆颓废。其间残碑沐雨,石兽嘶风,徘徊凭吊,不胜兴亡盛衰之感。然而雕刻之精美,气魄之伟大,虽已丛残不全,然较之明代陵寝,实不可同日而语。西人目六朝隋唐为中国艺术黄金时代,元明以降为衰落时代,良非虚语。”

六朝石刻从风格上与亚述石兽和古希腊石柱有着密切的联系。当时一些来华的欧美学者对这一现象也甚为惊讶,朱楔在寻访中发现:“考六朝诸陵墓,如梁文帝陵,萧景、萧宏、萧绩、萧映墓,皆有华表,—称墓阙,圆形之石柱,雕刻无数平面直线,如希腊雅典万神庙之石柱。”“再六朝诸陵墓,皆有石兽,无论为麒麟、天禄或辟邪,皆具双翼,当自小亚细亚美索不达米亚传来。”

亚述王朝在公元前9世纪至公元前7世纪统治从埃及直到波斯湾的近东地

区,先后在尼姆鲁德、豪尔萨巴德及尼尼微建立都城,这时期宫殿的宫门处都立有巨型人面狮身带翼石兽,朱楔认为这种风俗最早来自埃及的狮身人面像。我在大英博物馆曾见到数件保存完好的亚述王宫石兽雕塑和古希腊时期的雕刻。亚述宫殿石像为人面、翅翼巨大且做振翅之状,而六朝石刻身体硕大而翅膀却小得可爱,完全只是装饰作用,六朝石刻不是在宫门而是在陵墓的神道两侧。这种石兽的形式传人我国的时间,朱楔先生认为最早应在汉通西域之时,初时是置于宫门之外,以壮观瞻;后来逐步放置在陵墓之前,起守护的作用,到六朝时逐步形成了风气。且六朝石兽有天禄、麒麟、辟邪之分。六朝石柱具有古希腊石柱所特有的在圆柱体上切以直线,有挺拔的几何学美感,但在柱头等其它方向则相去甚远。

今天能看到的最早的六朝石刻的拍摄者是法国人维克多-谢阁兰(1878~1919年),这位法国学者生命的最后10年主要用在了对中国文化的研究上,他在中国的旅游和探险似乎也带着一种使命的色彩。谢阁兰两次到南京,1909年他去了明孝陵,1917年他看到了六朝石刻。谢阁兰的一生颇具传奇,他以文学传世,但同时他又是一个探险家,一个旅行家,一个考古学家,一个诗人,甚至他还是一位摄影家。文学上他醉心于逐风一种“异国情调”之美,同时在哲学上力求探寻想象与真实的关系。他写有大量的旅途见闻和考古报告并拍摄了大量的沿途风情及古迹的照片。

谢阁兰早年学医,曾作为海军医师远赴太平洋上的塔希提岛,拜访过高更在岛上的故居。1909年6月以进修汉语的名义调任中国,到中国后先后任法国驻华使团见习译员、北洋医学堂教官、袁世凯长子的私人医生等职。他担任这些职务的时间并不长,同年8月他便开始了在中国的第一次旅行,他从北京出发,经五台山、太原、西安到达兰州,在兰州短暂休整后又南下四川,经成都,沿岷江至乐山、峨眉山,到达重庆,最后由宜宾乘船顺江而下到达上海而结束。1914年2月,谢阁兰第二次启程,与第一次不同的是,这一次有着明确的文化探险的目的,主要是根据中国古代地方志的记载,在陕西、四川寻找中国古代尤其是汉代的建筑石刻。考察团先到河南洛阳,再到西安,沿渭水西行到宝鸡,渡秦岭,至汉中,寻旧官道人四川,8月至丽江,这时他突然接到欧洲一战爆发的动员令,便取道越南河内乘船返回法国。尽管这一次探险匆匆结束,但成果颇丰,尤其是在陕西他发现了霍去病墓的“马踏匈奴”石刻。此前欧洲汉学界对东亚造像的研究最早只上溯到118年,霍去病墓石刻的发现把这一上限又向前推了200年。1917年,谢阁兰再一次踏上中国的土地,这一次在南京他考察了南京附近的六朝石刻。从谢阁兰的代表作《出征真国之旅》和他给妻子的通信集《谢阁兰的中国书简》中可以了解他在中国旅途的经历和思想的变迁。严格地讲,谢阁兰不是一个文化的猎奇者,但他又不是一个完全融于异域文明的异乡人,他所要建立的终究是一个自己想象中的异邦文明。他去世时年仅41岁,据说在他书桌上还有一部尚未完成的《中国的石雕艺术》的手稿。谢阁兰所处的清末民初这一时期,有数量众多的西方探险者开始进入中国,也正是在那个时代,沉睡的中国这头巨狮开始渐渐地苏醒了。

南京的秦淮河,六朝的浮华金粉之地。而今坐在秦淮河夫子庙桥畔的酒楼上,窗外是霓虹的世界,这景色似乎也找到些朱自清《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里描述的印记,只是少了一些古朴。岸上行人如织,游人手中相机的闪光灯不时的闪亮,光色勾勒的江南建筑似乎比白天更增添了些韵味。但焦点依然是在这秦淮河上,河面上船家在这霓彩的世界里悠悠地摇着橹,身影渐渐地隐逸在夜的幽冥中,舞动着的是秦淮河霓虹的水波,船的桨儿把映在水面上的霓虹划出一道缺口,又慢慢地合拢,曲线好不生动。

在南京东南大学的梅庵有一株六朝古松,此树经林学专家鉴定为六朝圆柏,又称桧柏,这一带六朝时曾是宫苑所在。在朱自清笔下:“(梅)庵前有一株六朝松,但据说实在是六朝桧,桧荫遮住了小院子,真是一尘不染。”而今,饱经风霜雷雨的千载古松,霜干虬枝,犹饶有生意,虽已老态,但却是六朝活的见证。

朱锲对南京的爱极深,他对南京、西安、洛阳及北京四大古都有这样的比较:“此四都之中,文学之昌盛,人物之俊彦,山川之灵秀,气象之宏伟,以及与民族患难相共,休戚相关之紧密,尤以金陵为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