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师反艺”博弈“工厂化”

改革开放以后,黄杨木雕进入了百花争艳、大师辈出的繁荣发展时期,同时开始经历市场经济大潮的洗礼。上世纪80年代后期,乐清的低压电器产业开始崛起。“机器赚钱”和“手工赚钱”之间的巨大差距开始彰显,手工艺的生存环境出现了根本性的改变,许多从事工艺美术行业的技工纷纷流向电器行业。当年曾担任乐清特艺雕刻厂厂长的王笃纯,可以列举出多名当年他手下的员工,如今都已是电器行业中的知名老板。

没有转行的艺人也选择了两条截然不同的路,其中一部分技术骨干选择回家“单干”,他们不再搞大批量的生产,而是进行独自的创作,并标注上自己的姓名;另一条黄杨木雕的发展之路即走“工业化”生产的道路,记者在乐清采访中获悉,如今乐清市具有1000万元以上年产值的黄杨木雕企业至少有4家。

大师技艺:“大师”就是品牌

据了解,当年选择独自创作,并标注自己姓名的艺人,有部分获得了“大师”的称号,有的是国家级工艺美术大师,有的是省级工艺美术大师。这些大师称号给他们带来了声望以及商机。

采访中,记者注意到,几乎每个“大师”都有十分讲究的作品陈列室,陈列有各个时期的代表作品,主要是用来接待海内外慕名而来的采购商,价格在几千元到数万元不等。但是,不少采购商总是很难感到满意,因为陈列室内有不少作品是不卖的,即使出钱再多,大师也会拒绝。

王家黄杨木雕研究所是其中非常典型的一例,当人们步入乐成镇晨沐桥畔偌大的“王家黄杨木雕研究所”展示厅,就会从王笃纯和王笃芳的作品中体味如何将传统技法和现代工艺相结合,使一段“木头”赋予生命和神灵。

王笃纯是王凤祚的长子,初见给人温和敦厚的感觉,很难将他与“九人小组”组长、乐清特艺黄杨木雕厂厂长联系起来。虽已愈古稀之年,他仍刀耕不辍,将黄杨木雕当成毕生的乐趣,他幽默地告诉记者:“我今年76岁,创作才刚刚开始嘛!”

王笃芳是王凤祚的次子,受家庭影响,1962年正式从事黄杨木雕艺术创作,一干就是40载。他说,黄杨木雕不同于陶瓷、泥塑和面塑人物,其作者除了必须能画、善塑,具有很强的人物造型能力,还要有长期操刀实践过程中形成的雕刻技能。如同书法作品的力透纸背和国画作品的骨法用笔,能使读者“提精神,看过瘾”。

他除了学习木雕外,还学习书法、绘画和泥塑,同时博览群书。沈从文先生的专著《中国历代服饰研究》他百读不厌、爱不释手。“开卷有益”便是他研读沈文之后的最大体会。《大禹王》、《庄子》、《李清照》、《鲁班》……刻刀下的一个个人物活灵活现,栩栩如生。而对这些人物不同服饰的处理上,摆脱了数百年来传统服饰雕刻方法的代代相袭,表现出作者的良苦用心和创新意识。

“雕刻时应做到胸中无刀”,30多年前,父亲王凤祚的一番教诲至今王笃芳仍牢记在心:1972年,父亲告老返乡后,王笃芳在父亲身边耳濡目染接受熏陶。几个月后的一天,他把自己的几件黄杨木雕作品拿给父亲,希望得到父亲的赞许。殊不知,父亲看后却一脸严肃地说:“你说你创作了这些作品,但我所见到的却不是一个个雕像,而仍是一根根黄杨木,当它们成为活灵活现的人物时,你才算是真正入门了!”不久,王笃芳又把自己的一件“得意之作”《醉太白》呈给父亲。父亲似有溢美之意,但马上又问:“你是用什么雕的?”王笃芳举起手中的雕刀说:“自然是用雕刀了。”父亲却说:“错了!你应该用心去雕。当你拿着雕刀却没有感觉雕刀的存在时,你会感到那不是你在雕李白,而是李白在雕你。”

高公博,中国工艺美术大师,作为新时期黄杨木雕领域的开拓者和成功者,他受到了人们的关注和尊敬。由于独创了一种新的雕刻手法——劈雕,他被众多媒体称为“鬼斧”。

1986年,高公博提出了创作《济公百态》的计划,这种就单个人物刻画百种形态和表情的系列作品,在我国木雕艺术史上首开先河。经过3年的时间,他将国人心目中那位外丑内美、寓庄于谐、拙中含巧的济公形象刻画得栩栩如生,济公的扮演者游本昌参观后拍案叫绝。1989年《济公百态》被中央新闻记录电影制片厂拍成专题片。

斧劈带有很大的随意性,因而可以更多地施展自己的创作意图。高公博艺术地劈开黄杨木后,根据天然纹理及其层次的变化,确立创作题材并进行局部雕刻,如《海的女儿》。这已经相似于现代美术中的雕塑了,同民间工艺黄杨木雕相去千里。粗犷而富有张力的整体,与细腻而生动的局部形成强烈对比,产生一种奇特的美感;而变幻无穷的天然纹理,与匠心独运的人为线面相互映衬,又出现良多耐人品评的高雅趣味。无怪乎高公博的根、劈雕作品被文化部评为“中国民间艺术一绝”,《人民日报》评价他为“走出了黄杨木雕数百年的局促”。

创新似乎是高公博艺术追求永不停歇的主题。2006年底,高公博又萌发了以中国古典四大名著为题材进行黄杨木雕创作的创意,并立即投入创作。现在,《三英战吕布》《关公黄忠双雄会》《智取生辰纲》《武松大闹飞云浦》《真假李逵》《齐天大圣孙悟空》《西天取经》等故事场景的初稿已经设计完成,平均每件作品高约六七十厘米、宽约三十厘米,综合运用圆雕、镂雕、劈雕等多种技艺,着力展现人物迥异性格和恢弘的故事场景。“传统黄杨木雕只以单一人物形象为主,用黄杨木雕诠释四大名著既是传承历史,也是一次技术的挑战。”高公博介绍说,目前作品有不少只是胚胎,真正完成一件作品需要三四个月的时间,他计划用10年时间来完成自己的艺术夙愿。

虞金顺和虞定良这对兄弟中国工艺美术大师,虽已年近花甲,仍在黄杨木雕艺术的高峰上攀登。

虞金顺在从事木雕创作初期,潜心于继承和发扬我国木雕艺术的民间传统手法,人物古朴、线条粗犷。他的作品从题材到刀法,都透露出中国浓郁的民族风格。他擅长人物雕刻,作品构思巧妙,刀法圆润,造型生动,形象逼真。后来,他又涉足根雕艺术,丰富了作品的表现力,其中《丰收舞》《杜甫》《接班》《乐人间》《欢》等上百件作品分别选送全国及美国、新加坡、日本、意大利等30余个国家展览与收藏。

虞金顺十分擅长佛教题材人物创作,尤其擅长雕刻笑口常开、一团和气的“笑佛”。1985年虞金顺创作的以弥勒佛为造型的黄杨木雕《欢》在杭州展出,引起轰动。当时省政府一位领导指着乐不可支的《欢》说:“当一个人遇到烦恼时,只要看一看《欢》,就会快乐起来。”随后,这件作品被马来西亚一位客人买走,并表示:“我要将中国的黄杨木雕像自己的爱人一样抱回马来西亚去。”艺术家以独特的想象力和创造力,把一尊尊“笑佛”塑造得浪漫洒脱,天真无邪,给人以乐观甜蜜的精神感染,有谁不认为这是作者内心情感的流露呢?

虞定良比哥哥虞金顺只小一岁,自幼深受父亲虞明华的影响,对黄杨木雕艺术钟爱有加,后师从著名动物雕塑家周轻

鼎,于动物雕刻用功甚勤。他雕刻了大量的动物作品,代表作有《角斗》《大地》《朝阳》《珠穆朗玛》等。其中《角斗》在1984年由国家轻工业部举办的第四届全国工艺美术精品大展中,以其恢弘的气势、细致入微的技法,震惊了评委和观众。

天苍云矮,风吹草低。野牛膘肥身壮,居高临下,势不可挡,下坡那牛虽身处劣势,然而全身绷得像把拉满弦的劲弓,前脚艰难举步,后蹄深陷泥中,竭尽全力,勇猛地向前推进……

因暴怒而变形了的额面,因喘气而更加粗壮的牛颈,明显张大的脚趾,紧闭成一线的牛唇,针毡似的皮毛,钢鞭似的牛尾,暴涨额裂的筋络,高隆耸动的肌肉……

木雕大家陆光正说:“《角斗》的成功可以说已达到了黄杨木雕的最高水平,为他自己和他们的同行设立了一个难以突破的标准。”结果,该作品荣获了全国工艺美术品百花奖“优秀创作设计一等奖”和“希望杯”奖。这是第一届百花奖中特艺动物类工艺品获得的唯一最高荣誉。

其实,虞定良雕刀下的动物,不仅仅是动物,而且是对生命的呼唤,表现了生命的张力,反映了人与自然的和谐,充满了强烈的人文精神。

从整个收藏品市场而言,大师的作品确实备受关注。记者发现,在乐清黄杨木雕大师的作品从来不愁买家,相反由于制作工期较长,往往会造成供不应求的局面。一件署有大师姓名的作品,和其他同类作品相比,价格也不可同日而语。据业内人士透露,今年四月份,乐清部分大师的经典之作将会出现在国内某著名拍卖会上。

工厂化:以经济效益说话

另一类工厂化的模式,也不同于以前作坊式工厂,华龙雕刻有限公司的董事长叶小泉,带记者参观了该公司整个黄杨木雕的生产过程。

由于是大批量生产同一种产品,所以,从取料到制胚,凡是机器能够取代的工作,都由机器来承担。当一个个已经初具模样的木雕模胚从机器上取下后,便转到了雕刻车间。

虽然雕刻车间并无机器设备,但传统的手工艺在这里却实行了流水作业——有人专门雕头发,有人专门雕脸,有人专门雕刻衣服,还有人专门雕刻背景。长期专注一个部位的雕刻,他们的技艺都相当熟练,刻刀转动得很快。据介绍,这些技工在某一部位的用刀技艺绝对不会逊色于大师。这种流水线式的手工艺,显然是想在经济效益上拉近与机器生产之间的距离。

叶小泉告诉记者,乐清大多像他这样的黄杨木雕企业一般都是从境外商人处接来订单、样品,做来样加工定制,产品主要出口日本。他至今还对自己当年的创业故事,记忆犹新。

1984年,叶小泉29岁,一次偶然的机会,他从朋友那里得知南京雕刻厂有一台仿样机转让。这台仿样机原本是用于象牙雕刻的,1984年国家出台相关政策,限制了象牙雕刻。叶小泉立刻赶到南京,二话不说就买了下来。当时负责运输的师傅把车开到南京雕刻厂,发现叶小泉买的是一台庞大而破旧的机器时,笑着说:“你这个烂铁要不要帮你敲掉,这样好搬一点。”“我说开什么玩笑,这个拉回去是准备办厂的,当时我用4000块钱买下来这台仿样机,回家在老屋办起了木雕厂,第一天就赚300块钱。”说起这段往事,叶小泉十分兴奋。

叶小泉办厂之初,只有五六个人,由于他对工艺流程熟悉,且市场意识浓厚,他的木雕事业逐步成长壮大。1996年,叶小泉抓住机遇,利用外资组建温州华龙雕刻有限公司,并获得企业自营出口权后,为公司外向型经济发展奠定了基础。

事实上,叶小泉并不是一位单纯的企业家,作为木雕世家的后代,他也是一名工艺美术师,其父叶栋材是浙江省工艺美术大师。他告诉记者,自己并不是为了办企业而办企业,更深一层,是想以这个为契机,为黄杨木雕艺术的发展创造更好的条件,而坚定他在这条路上走下去的,是父亲叶栋材对于艺术的追求。

叶小泉从小就目睹了父亲对于艺术的执着,由于父亲醉心于艺术创造,繁重的家务落在母亲一个人肩上。母亲时常抱怨,父亲常劝妻子说,要不就当作他生病了,生病还要人照顾,要花钱买药吃,任由他创造的话,还能自得其乐。

在华龙艺术雕刻厂的顶层,叶小泉藏了几件宝贝——四尊尚未雕刻完的《四大天王像》,也是叶栋材的绝笔。“手艺人总是闲不住,正月初二我父亲就拿着刀和锤子敲敲打打,当他正准备给身长一米八的天王翻身的时候,他忽然感到背上一阵疼痛,经医院诊断,是癌症晚期。”

正在叶小泉悉心照料父亲的时候,接到一个意外的电话,浙江省工艺美术大师评审委员会的工作人员,告诉叶小泉这次的评选工作开始了,可以推荐其父叶栋材参加。“后来我回去问父亲,他奄奄一息地躺在病床上,用一种近乎奢求的眼神看着我说:‘评得上当然好,但是现在评还有意义吗?’我说:‘爸爸,这有意义,对您来说,这是您艺术人生的圆满句号。’他说既然这样,就去试试看吧。”很快,叶小泉将父亲的评审材料送到杭州,评审全票通过,并破例即刻通知叶栋材评审结果。

“你看这件《枪挑小梁王》,看看这匹马胜利后喜悦的心情。”叶小泉指着父亲的一件作品对记者说,父亲能在有生之年评上浙江省工艺美术大师,是一件很让他

宽慰、鼓舞的事情,也让他对黄杨木雕的将来更充满了信心。

采访当日,因为事先说好要拍一张全家福,叶家众亲属从温州、永嘉、乐清等地赶来,济济一堂。其中大部分都在从事和黄杨木雕相关的工作,其中有省工艺美术大师叶胜隆,有叶润周的小儿子省工艺美术大师叶萌春等。

家族式传承的喜与忧

记者在采访中发现,无论是叶家、王家,还是高家、虞家,都有老中青较为完整的人才梯队,而且后备力量的成长令人欣慰。

王京,王笃纯的女儿,高级工艺美术师,作品以浓郁的传统韵味和强烈的创新技法获得好评,代表作有《欢》《唐诗如意》《西湖明珠》《惠安女》;高敏,从小随父亲高公博学艺,他的作品不仅有父辈的纤秀细腻、形象生动的特点,同时又有自己独具个性的简练、奔放的现代情趣,代表作有《较劲》《好爷爷》《心中的歌》;吴尧辉,师从虞金顺,他所创作的作品十分讲究神韵,并以其凝重洗练、适度变形的处理手法形成与众不同的风格特色。可以说,这批中青年工艺美术师已经初显“接班”的实力。

“工厂化”同样也具有潜力,在叶家年轻的一代中,多数人都有自己的企业和业务。叶小泉的堂弟叶小鹏,在与乐清相邻的永嘉,也拥有一家颇具规模的木雕厂,记者看到,生产车间到处都是一派热火朝天的场面。叶小鹏盛赞哥哥的公司为乐清黄杨木雕的龙头企业,并将其作为自己的奋斗目标。他对艺术也颇有自己的心得,其作品《夸父追日》线条刚中带柔,现代感强,雕塑味十足,颇受业内人士好评。

然而,如果黄杨木雕仅仅局限在家族传承的层面,那是远远不够的。乐清黄杨木雕家族式的传承看起来比较乐观,但

也有隐忧,那就是视野还不够开阔,各自为政,缺乏交流研讨,综合研发力度不够,由此造成作品的造型、题材、技法、意境受到种种局限。其实,黄杨木雕是前辈艺术家创造的为世界人民所共享的民间艺术,乐清黄杨木雕已成为一个响当当的品牌,迫切需要一个开放的心态,各派传人形成合力,共同冲击艺术的高峰。

其实黄杨木雕整体的传承形势并不乐观,甚至在某些场合还遭遇了尴尬。2006年6月,乐清市工艺美术协会与乐清职业中专合办黄杨木雕专业,由高公博、虞金顺等国家级和省级工艺美术大师亲自授课。由于多数学生家长误认为该专业是培养“农村里的木工师傅”,原本计划的36个名额,开课时只来了21名学生,这21名学生中又只有10人是自愿报名,其他是经该校教师向其亲朋好友解释推荐后才来报读的。

针对这一现象,王笃芳认为很容易理解,他告诉记者:“排除不理解黄杨木雕是一门艺术的因素,学习黄杨木雕技艺也需要几年的时间,20岁左右年轻人在学习期间如果连自己的吃饭问题都难以解决,怎么会安心去学习木雕技艺。因此,政府部门应该看到这一问题,对于大师所带的学徒,要给予一定的资助,让年轻人能安心学习。这样,传承与发展优秀传统文化就有了更扎实的基础。”

人才是第一位的,传承队伍的真正解决,是让年轻人看到从事黄杨木雕有前途,用俗话说就是“有名有利”。

周锦云是温州工艺美术行业的领军人物,本人也是传统民间艺术瓯塑的中国工艺美术大师。他告诉记者,在温州这样商品经济特别发达的地区,想靠传统手工技艺吸引人才,非常困难。首先,要提高工艺美术从业者的收入,让他们生活上很体面。因为从业者会与别的行业比较他的待遇,比如电器、皮货、建材、贸易、餐饮等行业,发财的很多,如果从事工艺美术非常清贫,那谁愿意干啊?连家长也不愿意自己的孩子学工艺美术。其次,从事工艺美术要有前途,也就是能够有事业上的成功,比如可以评市级大师、省级大师、国家级大师等,现在这个通道基本上是畅通的,因为是独木桥,当然难度比较大。所以有关方面应为有志青年开辟更多的成才渠道。

在工艺美术界有“伯乐”之称的中国工艺美术学会金属专业委员会副会长王永庆在接受记者采访时说,不仅仅黄杨木雕,传承之忧几乎已成为每一个传统工艺美术门类共同遭遇的难题,他最近正在与有关单位一起筹办“首届中国工艺美术大师年度提名奖”,主要目的就是要解决传承问题,充分发挥每一位健在中国工艺美术大师的传、帮、带作用,扶植年轻人。大师就是伯乐,有伯乐才有千里马。当黄杨木雕等民间艺术家成为众人追逐的明星时,民间艺术才能挺立于中国文化复兴的潮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