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夜

1

北方的冬天。

下午四点钟左右,太阳张着笑脸,毫无顾忌地留下凛冽的寒风走了。甩在后面的是茫茫雪地映衬着的淡白色的暗光,转瞬间化作灰蒙蒙的夜空,黑色的大幕在天体徐徐拉开。

疲惫了一天的上班族以及“海中的弄潮儿”,踏着若明若暗的朦胧浅夜,匆忙奔回各自卧榻的居所。当推开家门那一刻,无论是白领、蓝领,还是什么红领、黄领、黑领,这些工作在不同阶层的人,都摘掉了社会上的所谓象征地位的带着颜色的“领子”,揭掉了脸上那层化了妆的面纱,获得了自我支配的空间,迅速变回“自我”的人,毅然回归了本性的自我,用自己的意志和爱好,拾起了纷杂之外的闲性。或坐在电脑旁搜索着天下的杂文趣事,或拿起手机翻看朋友圈传播的形形色色的微信,或靠着沙发推测电视剧导演编排好的剧情发展脉络,或逗着孩子寻求当爹的乐趣,或与老婆油嘴滑舌地逗哏撒娇,或躺在床上闭目养神,忘却了白天无法忘却的云烟往事。

这样漫漫的长夜,人们怀着家的雅兴,津津乐道地体味着家庭生活,享受家的恬淡、闲雅和温馨,释放在单位期间忙碌的绷得几乎断裂的神经。

以往,狄火秋不管天儿有多冷,每天晚饭后拉着老婆,穿着厚厚的绒服,必到附近的公园悠闲散步。即便是风寒刮骨,冻得浑身瑟瑟发抖,也得遛够预定的时间。偶尔也驻足于成堆儿的围观人群行列中,与其他人一样伸着脖子,围观那些看似比较热闹的闲事儿,也扎在那些一簇簇貌似有点儿文化的闲人圈子里,甩开大嘴,对社会上所发生的事件发表议论,无所顾忌地进行评说。

这是他多年养成的生活习惯。

可这个夜晚,狄火秋那种闲情逸致,已经远远抛到了九霄云外。

狄火秋仰卧在家里那个让他温馨的大床。他那瘦弱干枯的躯体,静静地凹陷在软绵绵的床被里。他满身的细胞,丝毫没有休眠静止的迹象,依然如同白日一样,耸动,流窜,跳跃,撞击,亢奋,散发着流星式的冲力,在他的体内摩擦着,鼓动着。在狄火秋看来,这是个不寻常的夜,如同过渡型的长夜一般,跨在了他人生的拐点上。他的心,慌慌的,痒痒的,难耐每一分钟,被一种久违的渴盼撩拨得平静不了。他玩味着从副行长晋升为省分行一把手的完美结局,多年宁当鸡头不做凤尾的夙愿,过了这个抖动的夜晚便成了现实。他脑海里不停地翻腾着过去的累与苦、辛与酸、怨与耻,回味着他被别人管束、批评时那一幕幕寒碜、蒙羞的场景,也扫描着上任后即将面临的那些人、那堆事儿、那种人人垂涎且又敬畏的权力、那样前呼后拥的官势以及那个半拉子工程的办公楼。

家里偌大一个房间,归他一人所属。

狄火秋的老婆与他同枕共眠、熬度光阴二十九年,对他的性格和习性了如指掌。知道每当幸运之神降临到他身上的时候,他总会起来躺下地瞎折腾个没完,或是满屋子躁动地来回踱步。害怕他耐不住太阳爬上地平线前的寂寞,索性搬到了别的房间,留给他的是窗帘拉得严严实实的空荡荡的屋子,以及塞满整个屋子的团团黑气。他孤零零地环视这个属于他自己的领地,独自享受沉寂,吮吸着凝重的气息。这个家,是他卖掉了原来那个经过房改的福利分房后,在这座省会城市最豪华的小区构筑的巢穴。至今,他已住了整整八年。在这个漆黑的夜里,他瞪大了眼睛也看不透屋子的角角落落,不管眼睛扫视哪个方位,都是那么熟悉,却又影影绰绰地模糊不清。他千挑万选的各式家具,八年如一日,始终在原来的位置安心地卧着。这些家具在“树本”年代,广收天地精华,博采日月灵光。即便经过能工巧匠的修改再造,已经改变了原来树的属性,蜗居于狄火秋的厅堂,但在满眼黑幕的深夜,依然延续着运动和呼吸,循环往复地吐着檀香,拼命地在屋子中挤着生命的存在。

这个貌似安宁的夜晚,狄火秋与往常一样徜徉在家具散发出的檀香浓意中。而他跳动的思绪始终安分不下来,一刻也感受不到静谧,心境无法平和,似乎家具释放的檀香,与往日都大不相同,在嗅觉中激荡着惬意。即将当上一把手的兴奋、迫切、焦虑、躁动,还有诱惑和欲望,这些镶嵌在狄火秋骨子里根深蒂固的东西,在静寂中越发膨胀,在黑夜里越发张扬。狄火秋心里转着昼与夜的时光更迭轴,仿佛这个夜不应该是为他上任而降临的,着实有点拖沓,有点儿漫长,也有点儿消沉。他本来和所有人没什么两样,也度过许许多多的漫漫长夜,可他对今天这个夜的感受,与之前的夜竟然如此大相径庭。昼夜交替的规律始终没有改变,每天都在周而复始,夜还是同样的夜,然而狄火秋的心理感知,却出现了前所未有的变化。是自己的地位变了?心境变了?性情变了?他想不清楚,不是心里不清楚,是他不想把自己描得那么清楚,不想把心境袒露得那么清楚。狄火秋自己也在纳闷,平时都说了解自己的人莫过于自己,可真正读懂自己的是自己吗?自我评价得出的结论能勾勒出自己完整的真实画像吗?能把自身本质存在的东西认识得那么真切吗?他对自己的认识根本做不到一针见血,反倒也拿不准“了解自己的人莫过于自己”这个说法究竟是不是准确。

狄火秋入神地胡乱想着,蓬乱的思绪在脑中飞着,不停地乱飞着。

2

门铃儿响了。

躺在床上的狄火秋,皱了一下眉头,下意识地感觉,在自己上任前夕该来的人一定会来。狄火秋在门铃儿响之前暗自琢磨,门前冷落车马稀,那是说卸任官员和从实权岗位退下来的人所遭遇的惨淡景象。自己现在正是水击三千里、扶摇上九霄的势头,马上要成为一行之长,在上任前夜,门铃儿不响、电话哑巴,这有违常理,家门萧条不可能是当下给他准备的境遇。门铃儿响的一刹那,狄火秋绷得紧紧的面部神经松弛了。他抻了抻躺在床上挤压出褶子的睡衣,边向客厅走,边用手理着有点儿散乱的头发,拉亮了客厅的房灯。

打开房门,农业信贷处处长杨怀仁带着老婆笑呵呵地站在了门外。这是他正式就任一把手前在家里迎接的第一拨探访者。

“狄行长,你好,这么晚了,没打搅你休息吧?”杨怀仁满脸堆着笑说。

狄火秋一只手把着门边儿,另一只手扶了一下眼镜,说:“没有,稀客啊!快进来!都这个年龄了,哪来那么多觉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