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院深深

谁能相依

八十年代初的一个春天。

北京冷家大院长年失修的南屋已倒塌,砖木凌乱,杂草丛生,阳光在废墟上折射出一圈圈彩色光晕。那棵记载冷家姐妹儿时童话的梧桐树,光秃秃的枯枝上已长出新芽。

“父亲回来了!”冷家姐妹奔走相告。

冷一杰早在十三年前就已经刑满释放,可以回家了。但他仍留在农场就业,由于妻子和母亲相继去世,儿女跟他划清界线断了音讯。只有在东北的妹妹冷一心曾千辛万苦去探望过他一回,让他刻骨铭心终身难忘。他坦言回京是为了和弟妹相聚而不是为子女,甚至当着女儿们的面也经常这么说。

大女儿玉洁含辛茹苦把弟妹抚养成人,六、七十年代搞阶级斗争哪敢和父亲通讯,更谈不上千里迢迢去探亲。听了父亲的话,她感到心寒。为了这个家,她牺牲那么多值得吗?今后不要这么傻了。二女儿冰清的想法跟大姐不一样:是党把我培养成一个光荣的人民教师,我只有感谢党。父亲的历史问题是旧社会造成的,大家受牵连不怪你已经很通情达理了,你还有理由怪我们?我也曾供养祖母、弟弟八年之久,从没推卸过责任,可以问心无愧了。三女儿冷姗的思想最单纯:什么都不要计较了,一家人能团聚就好,死掉一个少一个!而四女儿冷姒则痛恨祖母偏爱二姐冰清和弟弟新宇,对她的待遇不公平。当年叔叔姑妈们为什么不能帮着抚养她而将她送人,那么小的年纪,叔叔就带她到农场做工,为什么叔叔不带自己的亲生女儿去?她对冷家毫无感情可言。

一个月的探亲访友,相见满面春风,说话客客气气,相也照了,墓也扫了,似乎没有什么事情可做了,冷一杰到居委会报到,谋到做塑料袋的工作,一个月才十二元工资,不够维持生活。

劳苦功高的冷一心回东北后,紧接着是玉沽也要回云南上班了,临别前到颐和园游玩一天。春天的颐和园一地李花,飘零似雪,点缀着天然温暖的青毡。四姐妹共同企盼的父亲终于回来了!冷玉洁有如释重负的感觉,这下小弟有交待了。冷冰清在缅怀早逝的母亲,如果她能等到这一天该有多好啊!两个妹妹都是从小抱养给别人的,她们都有找到家的感觉。相亲相爱的姐妹在一起毫不掩饰地叙谈各自的生活和家庭,大姐、二姐也谈论起那些父亲年轻时的风流韵事。谁知回家后冷一杰观言察色地发觉有一点不对劲。他不敢问大女儿,总觉得她一本正经,不想在她面前丢失父亲的威严。二女儿他问过,除了摇头还是摇头,因为她听的最多,也说的最多。三女儿守口如瓶。倒是小女儿冷姒,不知他用什么办法找到了突破口。“冷姒是我最可爱的小女儿!”冷一杰经常这样对别人说,也不知什么时候起他改变了回京的初衷。

冷玉洁要回云南了,一家人到火车站去送她。冷一杰捎带了一包裹,里面装的是他在农场的奖品——钢笔、笔记本之类,让冷玉洁捎给儿子冷新宇,希望未谋面的儿子将来能像他一样勤奋,成大器,为冷家争光,用心之良苦可见一斑。

“呜——呜——”车轮已经开始转动,冷冰清跟着火车跑,抑制已久的泪水无声地往下流淌。大姐比她年长四岁,她从小由大姐带大,母亲死后是大姐供她读书,成为一个自食其力的教育工作者。养育之恩如同重养父母,再造爹娘。两个妹妹经常数落她对大姐特别好,因为她们不理解冰清的情感世界。

半月有余,冷新宇来信了。冷一杰用颤抖的手第一次打开儿子的家书,可当他抽出信笺那一瞬间,目光由喜悦变得暗淡。脸色也晴转阴。

“新宇很聪明,懂得先写叔叔后写爸爸。”冷一杰指着信开头的称呼“亲爱的叔叔、爸爸”,一脸的不自在。

在场的冷一德明知哥哥不高兴,但不愿道破,只哼哈了一阵子应付着这尴尬的局面。冷冰清也在场,她心里想小弟真糟糕,连婶婶也忘了写,父亲怎么还表扬他呢?后来大姐和叔叔告诉她父亲为这件事生了很大的气,她才知道。这又何必呢?弟弟从小由母亲、祖母、叔叔养大,后来到大姐家。小孩子嘛,谁疼他就跟谁亲,父亲的面他还没有见过,写信的时候谁印象深就先写谁,这也是人之常情,父亲的生气真有些不可思议。冷冰清心里是这样想的。冷一杰的心里怎么想呢?儿子离我这么远,能相依吗?

接下来的事情更令冷一杰气炸了肺。冷冰清见父亲探亲访友己差不多了,就跟方涛商量宴请老爹作为迟到的接风洗尘。方涛没有什么异议,反正钱不是他出的,乐得做个顺水人情。星期天,冷冰清约好了父亲他们,清早就到菜市场买了好多海鲜肉蛋菜,叫方涛去煮,他还在摆弄收音机。

冷冰清着急地说:“还不去准备,都快九点了,等下来不及。”

“都准备好了,人一来我就生火。”

方涛正要到厨房去,冷一杰大队人马已经来了,随同他的有冷一德,两个女儿,两个女婿。冷冰清看见一床破棉絮还摆在床上极不雅观,赶紧把它抱到隔壁小儿子的房间,叫方涛先招待一下客人。没想到待她回头走进自己的房间时,冷一杰大队人马已经浩浩荡荡地开走!她莫名其妙地看着方涛。方涛摇摇头作出摊手的姿势表示无可奉告。冷冰清不及细问立马追出跑到巷口看见父亲他们快转弯了。她急中生智抓住一辆过路自行车请骑车人帮忙载她一段路,好容易追上冷一杰。

“爹,你们不要走!”冷冰清噙着眼泪请求。

冷一杰怒气未消,只说一句:“我是冷一杰,不是一杰冷!”就头也不回地扬长而去,任女儿怎么叫唤也不予理睬。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一定是方涛得罪了爸爸,我非要问个明白不可。冷冰清边走边想,方涛啊方涛,你连这一点面子也不给我,也太不近人情了。

冷冰清回到家里,脚一踏进门槛就指着方涛怒气冲冲地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肯定是你把我爹气走。不请客你就别应允,我可以到餐馆去弄一桌,不必麻烦你。”

方涛慢条斯理地说:“可能是因为我认错了人,你叔叔最近胖了许多,跟你爹很相像。我分不清哪个是你爹,哪个是你叔叔,错把你叔叔当做你爹,跟他握手让座。你那个该死的姓田的妹夫站在门口不知嘀咕了一句什么话,你爹听了转身就走,他们全跟出去了。关我什么事?都走了我还省事。”

冷冰清无话可说,她是个通情达理之人,不是方涛的错,没有理由怪他。丈夫今天能这样心平气和地向她说明已经很不错了。她也不想去跟父亲解释什么,父亲、叔叔还不一样都是长辈吗?他冷一杰为什么凡事都要凌驾于别人之上,更何况叔叔还是父亲的亲兄弟,一点风格也不讲。

这天,冷一杰带三个女儿到他以前经常光顾的老店去吃炸酱面。他告诉女儿们过几天要请几个老朋友会餐。冷冰清提议也要请曾锦,他在母亲孟璧秀生病的时候帮过忙。

冷一杰不悦地说:“他是大老粗,没文化,水平低,我跟他说不来。”

冷冰清动情地说:“我们家最困难的时候,曾锦扛了一袋小麦来救助我们;两次闹水灾都是他将我们一家人一个一个背出去,才没被水淹死。妈妈病得快死了,你的那些过去老在我们家吃喝的朋友,有事时一个也不来,都是势利鬼。”

“曾锦从来不认识我。他帮助的是孟璧秀,又不是我冷一杰的老婆。我没有欠他的人情!天晓得曾锦为什么要帮助你妈妈!”冷一杰再也按捺不住,终于发火了。

此时冷姗又不适场合的说什么“生的功劳不够大,养的功劳大如山”的话题,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冷一杰听了如火上加油,连炸酱面的味道都变了。他不准备在北京呆下去了,想到外面走走。

冷冰清小时候最受父亲疼爱,因为她聪明伶俐,嘴巴又甜。客人来了,叫她喊谁她就喊谁,不怕生。冷一杰没想到这个女儿如此难以驾驭。而大女儿冷玉洁对自己虽然是毕恭毕敬,可她少言寡语,到底心里想什么,当父亲的全然把握不住。这个女儿太正统,碰不得。

冷姒要回煤矿上班了。她和丈夫田某拉据战已久,始终不能得到妥善解决。田某打骂冷姒己成家常便饭,在山区打老婆是司空见惯的。冷姒曾写过信给叔叔冷一德希望娘家有个代表跟田某理论。冷一德是个厚道人,没有把握处理侄女的家庭纠纷。冷冰清不敢请假,何况她自己的命运都把握不住,有何能力改变妹妹的处境。田某见冷姒娘家没人撑腰,更加肆无忌惮。冷一杰一到煤矿就跟田某开仗,他不愧是政坛一杰,田某哪是他对手?几个回合就败下阵来,老老实实地答应冷姒提出的分居条件,独生女儿由田家监护。冷姒从小到大没有亨受过亲情的温暖,为逃避不公平的家庭地位而造成的婚姻不幸,使她在夫鞭下倍感世界之冷酷。她感激父亲冷一杰让她从此站起来,不再受欺凌,更佩服他的魄力。冷姒的工资不再负担女儿生活费了。从此父女俩共同生活,相依为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