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院长

市人民医院儿科专家刘大夫仔细端详了一下诊断床上的病孩,饱经阅历的心中还是禁不住掠过一丝不快。据病孩父母介绍,病孩已足五个月,可适才过磅的时候,显示的斤两不过与两个月左右的婴孩相当。病孩瘦得皮包骨头,四肢蜷曲,肤色发乌,因为皮下脂肪严重缺失,一颗皱皱巴巴的小脑袋看起来活像是一枚干核桃。

这孩子……究竟是怎么回事?

病孩的母亲小心翼翼地问道。

嗯……初步看是重度营养不良。

做父亲的狐疑地看了一眼做母亲的,做母亲的脸色立刻就十分难看,极为不快地说:怎么会营养不良?孩子每天少不了喂3回奶粉……

刘大夫不耐烦地打断了她:你们喂这喂那是一码事,孩子吸收不吸收是另一码事,懂了吗?

做父亲的和做母亲的于是噎住不吭声了。

开B超检查单的时候,刘大夫得知二人均是油田指挥部的职工,顺手就把已填了一半的检查单扯下来,他不打算让两口子在本院做检查了。

油田指挥部所在的基地隔着一条河与这座小城市相对峙,众所周知,那是个富得流油的大单位。河这边的市民们既羡又妒地称之为“小香港”。自从“小香港”建起来后,本城的物价就哄抬上去再也没掉下来过。

油田指挥部有自己的职工医院,院内医务人员要么是石油子弟,要么是油田建设寻求地方支援时,地方上趁机塞给油田的关系户。因此,油田医院设施虽说国内一流,但医生的水平据说有些跟不上,是“硬件太硬,软件太软”。现如今,有钱不愁没人才,油田医院于是高薪外聘了许多地方医院的专家。刘大夫便受聘兼职了油田医院的儿科。拿了人的高薪,就要替人操心,刘大夫于是按行里规矩时常为油田医院拉些病号。像这种油田医院自己的漏网之鱼,刘大夫还是第一次发现,当然要替人家堵回去。

你既是油田上的职工,这B超检查就到你们油田医院做吧,我一、三、五也在那里坐诊的,费用又是公费。

可是……我们还是想在你们大医院做了算了。两口子面露难色地说。

刘大夫的脸上立刻又现出了那种不耐烦的神色:你们那里B超室的水平我是了解的!再说,你们既然这么不嫌麻烦地跑到我这里来,总该信得过我吧?

那是那是……两口子抱起病孩,客气了两句便出门了。

油田医院的唐院长坐在计生办装修一新的办公室里,正在和放射科主任蒋莉梅谈心。在唐院长和手下干群之间,没有汇报工作这一说,只有谈心。蒋莉梅今天微蹙双眉,使用的是那种嫁出去的闺女回到娘家来撒娇发牢骚的语气:自从您一走,马院长三天两头地开全院大会。这不,前些天又开了全院大会,说是辅助科室上班期间也必须戴白帽儿——一点儿也不替我们女同志想想!大夏天的多么热就不说了,现如今到美发屋做个头得多少钱?我倒也罢了,林大夫头发少您是知道的,如今每天下班一揪下白帽儿,就在里面一根一根地数头发,眼泪都在眼眶里打转转——别提多可怜了!这几天看党史纪录片,连人家毛主席讲领导艺术的时候都说“既要有统一的意志,又要有个人的心情舒畅”,自从您走后,我们女同志就是心情不舒畅!没法儿舒畅!

唐院长连忙按住蒋主任的话头儿,大度地说,人家马院长也是为了工作给急的,你们几个骨干可不要闹情绪哟!

一听这话,蒋主任十分灵巧地把话题转移到头发上去了:唉!一提起头发我就伤心!您看我这一头焦黄脆,再看您这一头黑油亮,解开了就可以拿到电视上去甩着做广告了!边说边伸手去唐院长脑后发髻上摸,唐院长一边抬手遮拦着,一边对着蒋主任像是对着顽皮老闺女那样发嗔道:小蒋你就没大没小!尽拿老太婆开心!我哪能跟你们年轻人比,告诉你们不要乱烫乱煽的!

蒋主任陪唐院长热热闹闹地唠了几句,这才告辞离去。

唐院长是那种个头矮小的四川女人,年轻时也曾小巧玲珑过,如今上了岁数,身体变得圆滚滚的,小巧是讲不起了,但远远地望过去,那玲珑倒也还在。尤其急急忙忙地去迎候什么人的时候,两条短腿带动着上面圆滚滚的小身体频率很快地移动着,不说可爱可亲吧,至少也让人打心眼儿里不提防。

当年从江汉油田外聘来的王院长在本院主持工作时,打心眼儿里感到最放心最踏实的便是唐院长。唐院长虽说也是本地户,但与那三位本地户院长却有所不同——仗着自己是本地户处处与外来户王院长作梗。王院长临走之前,狠抓医院基础设施建设(抓硬件),采购了大量的国际先进医疗设施。那时上上下下都在风传王院长从中捞取了大量的好处,甚至连一台30多万的胃镜都不放过,领着一家老小到东南沿海转了一大圈儿。这股风是从哪里放出来的?都是从那三个本地户院长那里放出来的。于是王院长临走前便加紧了对唐院长的扶正工作。王院长一走,唐院长便扶了正。有人说,王院长把唐院长扶了正,有点类似于叶利钦把普京扶了正,图的就是个安度晚年。

唐院长当年任副职的时候不显山不露水,因为是护士出身,不懂业务,她只是默默无闻地做自己份内的工作。不料一扶了正之后,立刻就表现出五十岁女人独有的领导艺术,由此可见扶正不扶正对领导干部有多么重要,又可想见,一个“副”字不知埋没了多少人才。唐院长的领导艺术一句话概括就是讲究感情投资。唐院长以四川女人特有的热情,以五十岁女人特有的细腻,耐性甚至琐碎,关心爱护着手下的干群。一些乖巧聪明而又年轻的女同志们很快就觉察到唐院长有着旺盛的同情心和关心女同志婚姻家庭生活的欲望,她们于是簇拥在唐院长的周围,有点儿像大观园的女孩子们簇拥在贾母周围一样。她们经常陪着唐院长聊天,话家常,把自己生活上的烦恼和个人问题上的不如意向唐院长和盘托出。她们中间前前后后有五个女同志的家庭是由唐院长撮合成功的。其中有一位女同志的丈夫因为有了外遇成心不好好过日子,那丈夫恰好在唐院长的丈夫手下工作。女同志哭诉到唐院长那里,唐院长于是向自己丈夫施加压力,自己丈夫于是又向女同志丈夫施加压力,终于糊住了本来已经越来越明显的家庭裂痕。这证明了唐院长不但有能力撮合婚姻,而且有能力保护婚姻。因为有了婚姻撮合者兼保护者这层关系,五位女同志不管她们各自的丈夫愿不愿意,逢年过节,甚至每逢周末,就名正言顺地轮番到唐院长家里去过。帮着唐院长做饭,料理家务,同时唠嗑,诉说女人的衷肠,就像好媳妇孝敬婆婆一般,以至于有个当时因为工作关系经常到唐院长丈夫那里登门拜访的外人曾在酒桌上拍着胸脯跟别人打赌,说唐院长起码有四五个儿子。当然她们有时也与唐院长一起讨论工作,了解唐院长的计划、意图,积极地帮着唐院长贯彻落实她的计划、意图。这五位女同志渐渐成了唐院长的三头六臂,唐院长慢慢地把她们分派到医院的各重要岗位上作中层干部,个个独挡一面,于是唐院长就感到这整个医院仿佛是一个大家庭一般团结,而她呢,则像这个大家庭的家长一般受尊重、受爱戴。她活得慈祥、亲切,尽管不懂业务却照样维持医院的正常运转。

只是这个大家庭里时不时地也有一些闲言碎语,一些不和谐音在鸣响,令唐院长偶尔皱眉。不和谐音说,医院里阴盛阳衰,唐院长搞封建家长式统治,搞压抑,“万马齐喑究可哀”等等。有细心人对这类闲言碎语寻根追源了一番,发现闲言碎语的源头在一个人——马院长。

马院长就是当年与外来户王院长作梗的三个院长之一。唐院长扶正之后,另外那两个院长一个退休了,一个调走了,把马院长一个孤零零地撇下了。马院长80年大学毕业,精通业务;马院长一米八的大个儿,生着一只不肯轻易驯服的鹰勾鼻和一对郁郁寡欢的大眼睛。当年王院长走后,马院长压根儿就没料到扶正的会是唐院长。自从唐院长扶正的那一天起,这个相貌堂堂、精通业务的中年知识分子就开始受到那个只及他胸脯高的、圆滚滚的四川女人的辖制,内心深处的悲哀可想而知,有时甚至觉得比王院长在时还要压抑。

马院长对唐院长的不满,唐院长早就有所察觉。唐院长对这股子不满条分缕析了一番,归结为三点:~是历史上的偏见,二是业务上的自大,三是性别歧视。唐院长认为值得她认真对待的只是第二点。事实上长期以来在马院长心中愤愤不平地翻涌着的也正是这么三种想法,然而,马院长对前两种想法讳莫如深,却在私下里四处散布:女人嘛,能成什么大事!两相比较,即可看出马院长跟人家唐院长在领导水平上的差距。

这年春天,被马院长比作一潭死水的医院忽然起了些微澜。油田指挥部忽然进行了机构合并,将职工医院、计生办、防疫站合并为卫生处,由唐院长任处长。据说这是对唐院长主持医院工作以来所做出成绩的某种肯定和奖励,因为唐院长经此变迁所享受待遇由副处变为正处。为了将这种变迁落到实处,唐院长将办公室由医院门诊楼迁到了因为是新建,所以装修显得更豪华更现代的计生办小楼上。

作为卫生处下属单位的医院的日常工作由马院长主持。

但计生办与防疫站拢共不过十几口人,而医院在册各类人员却达200余人。

病孩的父母抱着病孩来到油田医院B超室的这天,值班医师正是功能科主任林大夫。林大夫就是那个老公闹外遇,跑到唐院长跟前哭诉,经唐院长出面才把老公压服的年轻女同志。因为家庭不和睦,林大夫平日情绪十分低落,两个眼泡总像是刚刚哭过,又因为头发稀少,脾气古怪,与她合不来的人背地里都叫她“林秃子”。

林大夫今日的情绪照旧十分低落,一看到皮包骨头的病孩,心中更加不快。病孩被安置到了床上,林大夫手中抹了耦合剂的冰凉探头刚一接触病孩的肚皮,病孩的嗓子眼儿里立刻挤出了一声尖利而又嘶哑的嚎哭,周围的人都被吓了一跳,林大夫的手甚至哆嗦了一下,她的内心突然被一股强烈的不快和厌倦感所充溢了,在那一瞬间,很莫名其妙地,她不知怎么就联想起了她那濒于破碎的、经常回荡着同样尖利而嘶哑的哭闹声的家。病孩的四肢活像临下锅的螃蟹似地在半空中拚命地舞动着、挣扎着,使诊断难以进行,站在一旁的病孩母亲眼泪在眼眶里打转转,心都快碎了。

通常在这种情况下,需要给病孩注射一针冬眠灵,待病孩安睡后,再进行检查。林大夫于是建议刘大夫给病孩开注射处方,刘大夫按病孩的体重算好了冬眠灵的剂量,但就在病孩的母亲拿着注射处方要去找护士的当口儿,刘大夫却又要回了处方将剂量改低了些,这个谨慎的举动证明了刘大夫是足够认真负责的。

此时已快到下班时间了,值班护士见了注射单不由微微皱了皱眉头,无奈地把已经脱掉的白大褂重新穿好,按注射处方配好了剂量。

因为已接近下班,为了抓紧时间,病孩没有被转移到注射室,而是就在B超室外的长椅上接受注射。病孩的母亲就此提出了异议:就在这里?……不太好吧?答复是:在这里也好,在那里也好,都是针头进入皮肉,药剂进入体内,有什么好不好呢?

十分钟后,病孩进入了安睡状态,B超检查按部就班进行。

自从马院长主持医院日常工作以来,他的工作热情突然空前地高涨,许多压抑心中多年的想法一个接一个地端出来。那段时间,马院长一举一动都显得那么雷厉风行,甚至于一个手势、一句吩咐都显得那么果断有力。

马院长仿佛年轻了十岁。

当初唐院长主持医院日常工作的时候,考虑最多的一个问题就是,自己不懂业务,如何寻求一批既精通业务,又能踏踏实实服从领导的人员来帮助自己维持医院的正常运转。唐院长想出的办法就是外聘专家,石油单位有的是钱,不愁聘不到在医疗卫生界年富力强,经验丰富的中年知识分子。于是在油田医院的各个科室,虽说主任都由以五个年轻女同志为代表的年青骨干担任,但实际上的业务负责人均为外聘专家。唐院长的想法是:让外聘中年专家慢慢培养和带动以五个年轻女同志为代表的年青骨干,既保证了眼下领导班子及干部群众的团结稳定,又保证了将来领导班子及干部群众的团结稳定。至于个别虽然也通业务,但却不服从组织领导的人对这种局面会有什么想法,唐院长就顾不了那么多了。

但马院长主持医院工作以来,却对医院工作产生了新的思路。马院长认为:一个医院不能仅靠几个外聘专家勉强支撑门面,必须培养自己的业务骨干。眼下经济社会,无论怎样德高望重的专家,说到底无非有奶便是娘,哪里钱多便往哪里去,靠这些外来户怎么能保障本院有一支专业素质稳固的队伍呢?于是马院长一上台便开始有意疏远外来户,外来户到医院本来图的是赚钱,不想介入过多的是非,有院长撑腰时说话还管用,院长不撑腰,立刻就蔫下来了。

按说马院长要培养本院的业务骨干也不失为一件实事、好事,但在培养骨干的过程中,就暴露了他那种性别歧视的老毛病。他把唐院长花费了好大心血培养起来的五位年轻女同志以及其他一些女骨干们撇在一边晾着,有意地亲近、重用一些科室里的年轻男同志。一帮唐院长未搬出门诊楼之前无精打采的年轻男同志忽然从冬眠中觉醒过来,感觉到日子有奔头了。他们时而簇拥在马院长周围出谋划策,时而四处奔走,积极落实。马院长不会亏待这伙积极要求上进的年青人,从上面争取来大量的进修与学习的机会。许多当年的石油子弟和地方关系户们纷纷抓住机会,乱中取胜,拿到了专升本的文凭。他们去进修与学习的时候,难免不挟带些私人目的,专门选择祖国锦绣河山与风景名胜的所在地,公私兼顾,满载而归。

这里面竟然没有一名女同志!

女同志们愤怒了!慢慢地对马院长产生了抵触情绪。马院长上台后宣布的几乎每一项新决定都遭到了女同志们暗中的顽强抵抗,甚至连上班戴白帽儿这样的小事都闹得满城风雨。

不知为什么,马院长上台后除旧革新的一系列举措,他都有意无意地没让唐院长知道。唐院长就在计生办那座别墅一般的小楼内,高高在上地当她的处长。唐院长仿佛成了供在神龛上的木雕泥胎,成了一尊至高无上的摆设。

然而,有那么多的女同志饱受压抑,唐院长会不察觉?

刘大夫是在快要入睡的前一瞬接到急诊室电话的。听说病孩出事了,刘大夫的一颗心就像马蜂窝被捅了一下似地,“嗡——”地一下就乱了,是那种从医二十年来少有的慌乱感。刘大夫自己也说不清楚为什么,也许是一种不祥的预感吧。慌乱中的刘大夫穿了老婆的小背心都不知道,出门打了的就赶到了油田医院。见到病孩的时候,病孩脸已憋得青紫,小眼珠有些翻白。刘大夫一眼就断定病孩呼吸道不畅引起窒息。紧急情况下,采用最直接有效的办法,嘴对嘴呼吸以图吸出病孩呼吸道内的堵塞物。刘大夫把吃奶的劲儿都使了出来,不料竟真的从病孩呼吸道内吸出了奶汁,刘大夫这才明白造成病孩窒息的原因原来竟是普通的呛奶。

然而,普通的呛奶对于一名重度营养不良的病孩来说却是致命的。病孩于凌晨1点30分死亡。病孩的母亲发出了一声简短的“呃——”,仿佛打了一个嗝似地,就晕过去了。刘大夫又赶忙处理病孩的母亲,病孩母亲醒过来后,表现出的情绪是极度的悲伤外加上极度的愤怒。当然,她的愤怒并未指向刘大夫,她毕竟亲眼目睹了刘大夫对孩子的悉心抢救,她的愤怒指向的是那个出主意给孩子打“安眠药”,结果把孩子给打死了的林大夫。

也许是怕受牵连,刘大夫事先竟也没给林大夫去个电话,以致林大夫第二天在B超室遭到了病孩家属们的围攻。病孩母亲是搞会战时从大庆油田调来的东北女人,东北女人特有的那股泼辣劲儿此时恰好派上用场。不知怎么,那个最让林大夫心尖子发疼的绰号一夜之间竟传到了东北女人的耳朵里,东北女人在B超室里毒汁四溅地大骂“林秃子”。让林秃子赔她儿子一条命,让林秃子当场给出个说法,甚至叫嚷早晚要让林秃子判刑。林大夫嘴唇哆嗦,脸色发白,被迫使用一些与她身份极不相称的语言进行还击。东北女人乘人不备,一把揪住林大夫的白帽硬扯下来,连带着扯下了一绺珍贵的头发。两个女人很快哭闹着撕扯成了一团。

马院长一接到电话很快赶到了现场,以院长的身份和庄重承诺化解了病孩家属的第一轮进攻。随即召集儿科、功能科相关成员了解情况,研究病历,确认了病孩注射冬眠灵早有常例可循,用药剂量比常规还略低。病孩死因是呛奶引起窒息,加之体质本身就虚弱所致,呛奶时间为晚间10点多,早已超过冬眠灵药效的半衰期等等情况。掌握了基本情况,又听了林大夫的哭诉,马院长当即表示,病孩之死与医院无关,作为新任院长,他一定会,也一定能经受住这个考验,坚持原则立场,维护院方声誉。

然而,马院长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

病孩父母均在指挥部的要害部门人事处工作,父亲还是人事处处长的大红人。第二天,马院长就接到人事处处长一个很不客气的电话,让他过去一趟。马院长只是个副处,比正处矮一截儿,而一般的正处又比人事处处长这个正处矮一截儿,人家让他去,他明知是鸿门宴也得去。但马院长在人事处处长那里仍然表现得不卑不亢,据理力争。不过人事处处长却不要听他的据理力争,也不要看他的不卑不亢,人家只是老实不客气地要他“立即给我拿出一个妥善的解决方案来”!

人事处长盛气凌人的态度把马院长激怒了。医院没有任何责任,凭什么要医院拿“解决方案”?拿什么“解决方案”?但马院长回到医院仍然进行了紧锣密鼓的布置,布置相关人员准备好病历,值班记录及相关资料,甚至还向一个既是他的老朋友,又是地方上医疗事故鉴定委员会成员的××医院××专家事先通了个气。

就在马院长紧锣密鼓地布置的同时,指挥部大院里也流言四起,说是人家一个活蹦乱跳,才一个月大的时候眼珠子就会跟着他娘的脸到处转的大胖小子,就为了作个B超,让医院一针安眠药给打死了,针就在走廊里打,简直像江湖郎中一般草菅人命!还说那两口子的孩子是多么的来之不易,做父亲的为了养出这么个儿子甚至忍受了对于男人来说的种种奇耻大辱。

马院长尚未布置停当,指挥部副指挥又来电话请他去。他去了之后发现副指挥和人事处处长早已坐在了上首,而他被安排在了下首,有那么点儿三堂会审的味道。但马院长来时早已横下了一条心,依旧据理力争,表现得有理有力有节。人事处长按捺不住了,拔高声调说:你说的那些我听不懂!眼下我不是来听你划分责任的!眼下我就是要你一个态度!事情出了这么久,病孩家属你去看望过一次没有?

副指挥也从旁开导道:人家就是要你服个软道个歉就完啦,至于善后,无非是出钱,由指挥部负责好了……

话点到这个份上按说够明白了,无奈马院长已经钻进了牛角尖,脑神经被那么一股子愤愤不平给梗住了,竟也拔高了声调说:要什么态度?根据我掌握的情况,我这态度已经够客气的了!

那好,咱们法庭上见!

我奉陪到底!

这回副指挥也按捺不住了,猛地拍了一把桌子,将马院长拍醒过来:

马院长!医院明年就要推向社会你是知道的!我们养不起那么多后方单位!在这个节骨眼儿上你认为打这么一场官司很光荣吗?你是不是也想学报纸上那些明星,觉得打上几场官司就把自己炒热啦?炒出名气啦?

马院长顿时噎住,一声不吭了。

马院长灰溜溜地离开了副指挥的办公室。

马院长刚走,人事处长就大骂马院长茅厕里的石头,又臭又硬!臭老九懂那么一点专业就自以为了不起啦,老子天下第一啦!甚至不负责任地骂出“知识越多越反动”这样的文化大革命语言。副指挥虽然制止了人事处长不负责任的言论,但对马院长也是连连摇头,并且对他作为领导的基本素质和能力产生了怀疑。

马院长眼下陷于一个进退两难的处境,向病孩父母服软吧,等于当众打了自己嘴巴,毁了医院的声誉,对手下干群也不好交待。不向病孩父母服软吧,就等于是跟副指挥和人事处长叫板。

此种形势下,一个既能挺身而出、忍辱负重,又善解人意、能做细腻思想工作的领导就显得呼之欲出了。

唐院长发现自己被架空之后,最后悔的就是当初不该从门诊楼搬到计生办小洋楼。虽说级别升高了,对医院的工作却反而有些鞭长莫及了。眼下一定要借此机会故地重游,治理整顿,务必把一团糟的医院工作恢复到以前的正常秩序上去。

唐院长随即召集了全院大会,进行了批评与自我批评。唐院长在干群中本来就具有“慈祥婆婆”的感召力,一番将心比心,润物无声的发言很快将全院职工的情绪扭转过来,一致认为虽说医院没有责任,但也不能像马院长那样对人家死了孩子的家属采取那种冷漠生硬的态度。

会后唐院长便亲自出马提了慰问品到病孩父母家里去慰问,去道歉,去做细腻的思想工作。无奈马院长种下的仇恨种子此时已长成了参天大树,一时难以根除。因为马院长放过“医院不买死孩子”的话,人家病孩父母偏就不火化,偏就让病孩在医院的冰柜里冻着,还扬言要让这事上“焦点访谈”。

经过三番五次至真至诚的思想工作,病孩父母终于同意了经济补偿的方案。于是病孩父母漫天要价,唐院长就地还钱,再加上唐院长与总指挥及人事处长私交都还不错,通过那条渠道再做做工作,终于达成协议,由指挥部赔偿病孩父母10万元,了结了这事。

返回头,唐院长便开始着手调查马院长主持医院期间的医务工作。

唐院长一边把自己的办公室又搬回了门诊楼,一边顺手翻腾出几件诸如把纱布遗忘在病人肚子里之类杂七杂八的事情。于是上上下下都觉得马院长不行,还是唐院长行。不久,指挥部便重新任命,宣布唐院长为卫生处处长兼职工医院院长,马院长恢复以前的副院长职位。上面一动,下面干群又是一阵忙乱,该改弦的改弦,该易辙的易辙,该缩头的缩头。就这唐院长还不放心,又召集全院大会重新明确各位院长们的职权范围:唐院长负责抓全盘,新调来的李书记负责财务总务,熊院长负责医务,徐院长负责住院部,马院长被挤得只能负责唐院长眼皮底下的门诊楼这一摊了。

一开始马院长似乎还有些不甘心,或者说不识相。某次医院各办公楼重新粉刷,李书记恰好不在家,马院长顺手把这事揽上了身。事后总务科长到李书记那里报帐,李书记说:这么大个事我咋不知道?总务科长回话说:您不在,马院长让办的。李书记说:马院长让办的你找马院长去要钱吧!总务科长于是知道马院长不顶用了。又有一些反应迟钝的科室主任,买设备还去找马院长签字,可凡是马院长签了字的报告到了唐院长手里嚓嚓两下就被划拉掉了,就进了废纸篓了。大家于是渐渐明白了;马院长这回是彻底完了,彻底不中用了。

经过这一番沉浮,大家都看出马院长的性情有些改变,有几分“名心退尽道心生”的味道。凡事事不关己,高高挂起,脸上总挂着一副若有若无的笑意,被年轻女同志们讥为“皮笑肉不笑”。

这类闲言碎语传到马院长耳朵里,马院长每每淡然处之,生活过得倒也恬然自得。这年三八节,全院职工搞联欢活动,其中一个节目是“老鹰捉小鸡”。唐院长理所当然地做了老母鸡护着身后的一长串年青女同志。不知是谁提议马院长当老鹰,马院长也不推辞,一边摩拳擦掌,一边皮笑肉不笑地对唐院长说:唐院长,您小心,我要把您的小鸡全抓光!不知怎么,唐院长听了竟有几分紧张,本来一场孩子的把戏,唐院长竟认了真,两个圆眼珠紧紧地盯在马院长脸上,开膀子护着身后的小鸡们,两条短腿带动着圆滚滚的小身体东跑西颠,左遮右拦的。马院长却轻松自在,皮笑肉不笑地望着唐院长,两条长腿倒腾着,一会儿进三步,一会儿退两步的,很快就把唐院长弄得气喘吁吁,香汗淋淋。待唐院长看出马院长纯是在玩儿她,心中便有些不快,说:不来了!

大约到了第三年,病孩父母又生养了一个孩子。孩子到了半岁的时候依旧皮包骨头,呈现出重度营养不良的模样。这回是到北京做检查,名医院的名大夫给做的诊断,结论是父母的基因有些不对头儿,孩子是原发性肾上腺皮质功能不全,成活率不高。

医院里有马院长的同情者把这个消息悄悄告诉了马院长,这位颇有上进心的小伙子本想与马院长一起扼腕叹息一番。他说,马院长您的理想和抱负咱院里稍有些血性的年青小伙们谁不知晓?但人的命,天注定,没想到这么一起偶然事件就把您的理想和抱负给断送了!没想到这么一起偶然事件就把咱全院小伙子们的理想和抱负统统给断送了!

不料,马院长听了这话只是斜着眼睛看了看小伙子,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就作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