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觉

罗马假日

午睡是个失误。睡意不至。错过了傍晚觉的话,十有八九是睁着眼到天亮了。躺着,听雨声不绝于耳,到底睁开了眼睛。起身。侧着撑起一只手,像舒展干瘪的蕨菜,小心翼翼地直起了腰。该有十点了吧?周围黑漆漆的,没有动静。伸手去开朱黄色的灯,窘迫的感觉。错过傍晚觉的心情,好似错过上班车。上班……现在,关于上班的记忆也渺远了。不过是十多年前的事,岁月却如那逃逸的傍晚觉一般,杳然而去。现在什么班车也不会来了,我明白。永远地下了班。

两腿间湿渍渍的。怕吵醒邻床的老宋,大气也没出一声,小心翼翼退下了尿布。要不要垫一块新的呢?还是就那么起了身。不垫也没什么关系吧?穿着裤子,我想。不过是有些轻微的尿失禁。另外,不过是有点糖尿病……不过是心脏有点不好,尚且还是可以的,我安慰自己。拿着紧紧团成一团的尿布,我走进了洗手间。尿布像刚被取出的动物心脏一样温热。我看着镜子。一只手拿着自己尿布的老人在镜子里映现出来。哎呀,尿布要放进分类箱的吧?我想起护工的话来,进洗手间的理由顿时消失了。不想小便,也不口渴。我就那么……看着镜子,看着,然后捋起了头发。被压塌了的头发重又恢复了原来的模样。这么一看,这发型也留了近五十年了。五十年……顶着这头发工作,抚养孩子,退休。那么这头发……尚且还可以吗?对着镜中的男人,我喃喃自语。六十六岁的年纪,算是没有白发的。头发也没有变稀。这个程度的话,正想着,手里拿着的尿布赫然映入眼帘。这是……你啊你,这是尿布啊,我哑然失笑。镜子里的老人也跟着笑起来。像被摘除了心脏的动物一样,我们一起变得虚空起来。突然地,就虚空起来。

小心翼翼地打开了门。即使是房门轻微的“咔嗒”一声,有些老人也会惊醒过来。我可不想亲手把顺利坐上班车的哪位给拽下来。压着脚步走在楼道里。把尿布扔进控制室的分类箱,而后朝客厅走去,依旧小心翼翼。灯火映照的疗养院的楼道,仿若过往的岁月一般,漫长而遥远。来到这个地方,昭明疗养院,已经快三年了。虽然说是老人专业治疗机构,事实上却是不能去普通养老院的老人们接受护理,度过余生的地方。所以,在这里的大抵是身患疾病的老人。中风和痴呆的很多,或是像我一样心脏不好的,有糖尿病的……或是虽然身体无恙但家境贫困的,他们都在这里等待着死亡。而我,即便是在五年前妻子去世的时候,也不曾料到自己会在这样的地方度过余生。我怎能……无论如何……就那样了。都是些无谓的想法。无谓地过了一辈子,无谓地等待死亡。

一个人过活不是件容易的事情。解决一日三餐也不容易,怎么处理各类缴费单……使用洗衣机或是打扫……该给煤气抄表工报哪个数字……都无从知晓。还有,一个人的,孤独。虽然到周末会去儿子女儿家,但很快就明白过来,孩子们也有自己的生活。上教会看看吧。女儿说。虽然并不是讨厌教会,我怎能……无论如何……就那样了。我一直都相信我的生命里还留下了点什么。拥有空余后方才开始的,过属于自己的生活的,那样的晚年……退休后我一度陷入我将过上那种生活的错觉里。素描也学了,棋院也去了,还听了一小阵子哲学课。然而,随即而来的却是一种不可收拾的无力感。成了无事可做之人的愧疚感,成了无用之人的虚无感,漫长的,枯萎的,逐渐干涸的,时间的恶臭……不知道让人有多恐慌。如果能够重新做事的话,那该有多好啊,看着来来往往的上班族,我想。有种受挫的感觉:曾经那么厌倦的生活,结果竟然是我想要的生活。“什么时候退休了的话”,难道我不是靠这样的想象挺过了三十三年的职场生活吗?我的人生到底是什么呢?所谓的人生,是什么呢?

妻子是在那个时候倒下的。子宫癌。即刻住的院,卧床两年。心脏变得不好大概也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的。妻子去世前两个月左右的时候,儿子儿媳和女儿女婿一起来到了医院。女儿首先开的口。核心内容是,先把财产给安排停当吧。虽然列出了税费问题等各式各样的理由,在我听来核心却是,要求提前继承遗产。哥哥嫂子和我们,意见都是一致的,坦率讲……现在爸爸您也该做准备了。毫无准备地,听到了这番话。转过头去的儿子什么也没说。从妻子的子宫里延伸出来的世界也已成为巨大的癌的世界。

下雨了。穿过黑暗的客厅来到窗边站着。就春雨而言,雨量算是颇多的。那位朴仁洙韩国1970年代歌手,成名作《春雨》。……不知道是否还健在。凝结在窗上的点点水汽使苍翠群山呈现斑斑墨迹。我轻轻打开了窗户。能够开闭的就只有这狭窄的通风窗,尽管如此,没什么不满的。湿气和雨声,风和黑暗,同时渗入我宣纸般的面庞。我看见风横穿过栗树林。像在砚台上打转的墨汁一样,黑暗也在栗树林间打转。这是个栗子花水葬升天的春夜。在雨脚梳拢而下的黑暗的发丝里,我闻到了一股浓重的馊臭味。

妻子就这么走了。那天早上最后一次替她梳了那没剩几根的发臭的头发。虽然没能和和气气地过一辈子,但却是不管什么时候都会守在身旁的,我的妻子。当感觉到热气正从那瘦削的身体上散逸开去的时候,我“啊”地叫出了声。这就是全部。总会有个程序什么的吧,曾茫茫然这般认为的死亡过程,却是简洁,简洁。把脸埋在妻子摘除了子宫的肚子上,不知道号啕大哭了多久。仿佛是一个断了脐带的六十二岁的胎儿。从来也没有为妻子做过些什么,也从来不能为自己做些什么。妻子的人生是什么样的呢?我们的人生……是什么呢?

关上窗。像落在妻子棺材上的一铲泥土一样,巴掌大的一扇窗遮盖了黑暗,将它埋了起来,埋葬。埋葬,送别,发现自己在不知不觉中对这样的事变得熟稔起来。恐怕也会那样埋葬自己吧,我想。知道身体出现异样,是在葬礼结束之后。有一天睁开眼睛,忽然就觉得呼吸困难。心口被人撕扯的……那种感觉,该怎么形容呢?好像有一只看不见的手拿电动牙刷贴在了我的心脏上。刹那间的死亡。虽然疼痛马上消失了,但却因冷汗而湿透全身。不禁朝尚未被丢弃的梳妆台上的妻子的照片望去。老婆……然而妻子面无表情,好像什么事也没有一样。眼泪猛地就出来了。心在流泪。

是心肌梗死,医生说。至今还能想起从医院出来后独自走过的那段路。一辆救护车呼啸而过,到处挂着地方政府的选举横幅,快递员停下摩托车打电话询问位置,“那您得再加一千块钱”——“一定努力做好。”选举宣传员们九十度鞠躬致礼,临盆的姑娘在人行道前站着,旁边是个邮箱,一个瘸腿的男人放下一捆报纸,行道树一片蔚然,从食堂出来的司机们手拿咖啡,口叼牙签,鸽子们咕咕地在人行道上走着,我,心肌梗死。

您还有糖尿病,医生再次叮嘱要小心。我会考虑的,我点着头对提及手术一事的医生说。还是没有接受手术。取而代之把烟戒了,抽了四十七年的烟。时值夏天,看着报纸,呆呆地听着收音机,也会突然产生人生迟暮的感觉。吃药、打针,吃药、吃饭,打针、吃饭,吃饭、拉稀……毫无意义地盯着电视屏幕,一天好不容易又过去了。随着梅雨的到来,尿失禁也来了。在倾盆大雨中,一次又一次挪动着如打湿的纸船般的脚步,到医院,到药店。您需要点什么?药剂师是个年轻的女人。于是,给我拿尿布这话,在嘴里不堪外漏。

想抽一根已经戒掉的烟,一根而已,在这个晚上。树林这块砚台好似已经磨完,窗外尽是墨色一片,静默无声。想起那天来:在黑暗的房间里放下两包尿布,凝望窗外想着,现在该怎么办呢?那年九、十月份的样子,尿失禁骤然就严重起来。吃药、打针,吃药、吃饭,还有尿布……并不想那样的……无论如何……就那样了。第一次想把一切整理好了然后去儿子家。夫妻俩是双职工,或许也用得着我,我想。给他们照看照看家啊,不对,我为什么要看他们的眼色呢……我又想。不想成为他们的负担的,可是……还是那样了,这一辈子……我首先给儿媳打了电话。过得好吗,爸爸?第一次把患心肌梗死的事实告诉了儿媳。噢,去医院了吗?糖尿病的痛苦……日常生活的难处,也第一次吐露出来。虽然儿媳也问怎么办,但却始终没提让我去他们家的事。孩子啊,我……现在还有尿失禁,就是这个小便……虽然不是该跟儿媳提的事,但是该从儿媳那里听到的话也还是没有听到。儿子和女儿各打来一次电话问候我的身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