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县城

等候我们的镇党办张主任说,到老县城还得半个多小时的路程,要翻了面前的秦岭大梁。这里的人习惯说“大梁”或“老林子”,一下子就显出山的高峻和历史的深邃来。眼前一个山头连着一个山头,坡势陡峭得几乎无法攀登,那些老林子可能亘古都没有人迹,除了一层层逐渐腐蚀的落叶外,能与它们相近的只有山间的野物。太阳已经落到岭后去,气温也明显地迅速下降着,刚才还闪着碎银一般光泽的河流也黯淡下去,默默地翻涌着,透出一股冷森和寂寞的气息。我们继续往前走,山阴处偶尔可见到未化的冰溜子,可能要到六月来了才能完全融化。路像是谁将一条绳子使劲儿甩上去,歪歪扭扭地绕着,车的前端一直仰着,轰隆隆鼓着劲儿向上冲。路虽然也是水泥路,但已瘦小下去,呈着“之”字形。车子转弯时是毅然决然地回头一折,折过来不敢松懈,昂着头继续往上冲。走过几里路,遇到上边下来的车,都小心翼翼地身子贴着身子向前挪,坐车的人都一身冷汗。

翻过大梁顶,路变成了沙石路面,车子呼啸着往下走,沙石哗啦啦向沟底下滚。大家都说:“小心,慢些,慢些。”却透过车窗看见一片船型的盆地,夕阳余晖里,城垣宛在,城内的屋舍上升起一缕缕淡蓝色的炊烟,一时都瞪圆了眼珠子去望。车子到里坡底,穿过一座水泥桥,再向左一折,老县城的西门就踞坐在眼前了。

这座早已繁华散尽的县城在叶广芩的《老县城》里备述详尽。历史的褶皱里几乎没有了它后来的信息。现在只有刚刚修葺的三个城门,爬满苔衣的用大卵石垒砌的城墙,以及寂寥的田野中一株株挺拔青翠的松柏。一切都是那么真切,却又显得不那么真实,繁华萧瑟的交替总给人一种时空错位,梦境一般的感觉。

文管所的李刚给我们逐个介绍排列在廊亭里的古碑和石刻,石刻里有顽皮的狮子,稳重灵动的石鼓,还有精美绝伦的三龙戏珠浮雕图案。李刚四十多岁,中等身材,穿一件过时的武警绿的上衣——这是二十年前年轻人最喜欢的衣服,一条深蓝色裤子下蹬一双运动鞋。他的脸型瘦削,却有一双浓眉、长筒鼻子和阔嘴巴。老县城的掌故以及记载在石碑上的文字已经烂熟在他的心里了,他如数家珍地讲解着,大段大段地背诵着碑文,不时阐述一下自己的观点。山紫水明破败不堪的老县城,因了这样一位痴迷古迹者的介绍,便有了历史的厚重和现实的鲜活。这些石碑与石刻原来都散落在田野里,现在他们文管所一班人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将它们聚集在一起,看护孩子一般看护着呵护着。但不同的声音是由于文物从原地的挪移,自然而然地将旧有区域的标志性指引取消了,因为石碑当年矗立在文庙里,石鼓石墩是坐在县衙的门外的……可总不能继续让它们暴露着,经受风吹雨淋还有盗窃的危险吧。这可能也是当今文物保护共同的两难境地。

相约李刚晚上还要来看。李刚便回去自己擀面炒菜准备他的简单的晚饭去了。文管所里还有一个二十多岁的小伙子,不爱说话,木木地看着山发呆。晚上吃罢饭,天已经完全黑透,万籁俱寂中,头顶开始冒出一颗颗亮亮的星星,远处有狗咬,咬得雄浑而阳刚。气温却急骤降下去,穿了两三件衣服还抵不住寒意,插上睡处的电褥子,拿着主人送过来的大手电筒下了坡,贴着城墙走,灯束里看见湿漉漉的桦木牛栏,地上新鲜的牛粪,老县城和它周围的群山完全陷入到黑暗里去,人走得趔趔趄趄,茫然中不知身处何地,今夕何夕。或许,我们是随着老县城进入到一个无法揣摩的时空里去了。

几间屋里堆满了石础、碎瓦,还有一尊文官一尊武将的石雕,两个人都不见了脑袋,依然端肃严整地坐在墙角,是不是疑惑着世事的起起落落,却兀自不发出任何言语。我们坐在李刚宿办合一的屋子里,大口大口喝着滚烫的开水来抵御寒意。办公桌上一台电视机色彩失了真,汪汪的一片蓝。案头的记录本一丝不苟地记录着每天扼日志,×月×日,后半夜大风;×月×日,在村民某某处发现一个石墩,正商谈购买一事;×月×日,停电一晚。我看到这一页时,觉得周围的光亮也瞬间消失了,门外的夜风顺着门缝溜进来,切实体会到他们工作生活的不易。

寒意从脚梢向上爬,几个人终于都坐不住了,起身告辞。李刚执意要送一程,举着手电筒一路送到到西门外,说好了第二天一大早在这里会面才转身回去。手电的光束在四处攒动,“哗”地一下子照到一株老松树身上,那是当年接官亭的地方……

四郎泉

第二日清晨出来,远远望见李刚已经站在西门城楼上等候了。从山里飞过来一群喜鹊,贴着湿漉漉的地皮飞,最后都落到城墙上蹦出的矮树上。李刚用手机拍,却怎么也拍不真切。想起昨晚上翻看他的微博“老县城李刚”,上面记录着他每天的欢乐和惊喜:雨后宛若仙境的山岚,悠然而行的牛群,卧在牛栏上睡觉的母鸡,憨态可掬的大熊猫,狰狞可怖的秦岭蝮蛇……每一天他醒来,都以一种喜悦的心情观看这座荒废的城池,没有沮丧没有懊恼。人活着其实就是一种心境。

穿过凉风飕飕的门洞,沿着弯曲的青石板路走进城里。牛栏护围的庄稼地里还没有长出任何东西,地表在阳光里开始消融覆盖着的一层白霜,散发起薄薄的雾气。老县城现在只是厚畛子乡的一个行政村,54户人家162人,这是总的人口,如果刨掉外出打工的人,城里城外还能有几人呢?留下的人们在屋外的场地上忙活着,用头捣碎冻得硬邦邦的粪块,从大卡车上扛起一包菌种往屋里搬。他们显然已经失去对外来人的新奇和兴奋,淡淡地瞅着从门口过往的胸前挂着相机的人。热情的倒是那帮鸡和狗,在人脚下绕,用湿漉漉的鼻子嗅你,抬起水汪汪的眼睛看你。可一俟游人走到主人家门口,它便迅速跑回去卧在门槛上,仰了头警惕地看着。

有关这座城池建筑的地方完全城里庄稼地。“聚荣站”新翻修了,门上拴着“铁将军”,李刚说如果老县城是北京的话,“聚荣站”就相当于北京一般了,是你们想像不来当年的热闹和繁华!当年南来北往的人们在这里聚众赌博,眠花宿柳,极尽奢华和放情纵欲,你总疑心这是一座城池衰败的诱因之一。

告别李刚,沿着湑水河向西走,一群乌鸦停驻在河里的白石头上,一只花狗溜下河沿,淌着水过去站在它们身旁。乌鸦好像对狗并不感兴趣,瞅也不瞅它一眼,花狗用嘴拱水,摇晃着脑袋向乌鸦甩溅水珠,乌鸦们依旧倨傲地站着,扭头看着天空。这种和谐的场景让我们都喊叫起来。

西行几公里,过一座石桥,从一片湿乎乎的林地里穿过,水声骤然大起来。凑到山根下看,四眼泉水汩汩冒出,汪出一潭清水,继而翻滚流泻,“哗哗哗”向西而去。湑水河是汉江的一级支流,四郎泉该是湑水河最重要的补给吧。传说杨四郎行军至此,兵士们口渴难耐,杨四郎便以长矛向山根刺下四个洞来,顿时山泉涌出,奔腾不息。霍去病当年在酒泉也有类似的传说,《九成宫醴泉铭》里讲太宗皇帝掘地而得泉。大约这些神奇泉水的发现,都不是凡夫俗子可以胜任的,所以都有了一个美丽神秘且激荡人心的故事出来。

湑水至老县城与洋县的交界处,有了一项工程,称作“引湑济黑”工程。黑河供西安城的水量不足,又从这里截留,凿山为洞,南水便北调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