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色梦

宋老师一进来就说,“现在的孩子!”

一团灰白色抬了一抬,——是金老师,马上又低到一堆作业本后面去了。

宋老师摇着头,拿杯子倒水。这节课她讲小音乐家杨科,“我请同学上来讲一讲他们怎么理解杨科的,魏一峰,就是魏主任的那个儿子站起来说,‘老师,杨科为了摸小提琴死了很笨的。’”

老师们都笑了,浅尝辄止似的,笑得很轻,从门口走过的人断然想不到这些老师在笑。

宋老师也笑,笑得有些失神,她还在想。“第二天,杨科没有起床,第三天,他就要死了……”头几年讲到这里她会流出眼泪来,这几年当然改正一点了,王栋为这个说过她好几次,说她就是感情太丰富。她当时真觉得有点狼狈,不过还好,没让人看出来,她继续讲着,讲杨科怎么倾听大自然的声音,一个女同学嘤嘤地哭了,她不喜欢动不动就哭的女孩,但是那个女同学解了她的围。真的。下课前她又看了一眼笑得最厉害的那几个,他们还在笑,不过笑得有点羞赧了,不怎么敢正眼看她。她教了十几年语文了,只要朝教室里瞥一眼,就知道她的学生瞪着眼睛是全神贯注,还是在开小差,她不能指望他们现在就领悟了杨科——今天她没别的课了,一天的精华都集中在上课的几十分钟里,剩下的全是糟粕了。她摇头一笑。

上完一堂课下来,有些累。老师们看着她走到饮水机那儿,弯下腰去,不过马上又站直了,不大相信地拍了几下水桶,撅着嘴说,“没水了!”

要是换成金老师常老师撅嘴,便会让人觉得很可笑了似的,反正金老师从来不会撅着嘴讲话的,常老师就更不要说了,她是副校长,副校长总显得端庄一些大气一些。宋老师在教研组里年纪不算大也不算小,也是三十好几了,不过宋老师长得娇憨可爱,穿得那般老气横秋实在是勉为其难了。她丈夫王栋在县政府上班,这几年正青云直上,老师们都预测王栋将来没准会当县长,那宋老师,没准就是县长夫人了。

顶着这么个还子虚乌有的头衔,宋老师抗议也不起作用,碰到往上面要经费的事,校长也要她晚上回了家跟王栋吹吹枕头风,说的时候一本正经,她看不出是玩笑,还是真要她去说。回到家,见王栋闲下来,也是说的。王栋先还说她教好书就是了,管那钱不钱的事,她心气受了打击,愈发认真起来,怎么她也是学校的一分子。现在王栋听是听着,不发表意见,脸上挂着不以为然的表情,就是为这表情最后免不了要拌几句嘴。反正,就是这么顶大帽子压到头上以后她越来越流露出小孩子的心性,当着校长书记说话也是嘴巴一撅,还不时吐吐舌头。

金老师和端木老师都在批作业。金老师是老语文老师了,这儿四个全是语文老师,端木老师比她早一年来学校,也许年纪相当,结婚前又在一个宿舍住过,端木老师开会什么的,都是叫她去代课。碰到她开会,也是叫端木老师代。她出差买了东西回来分,总额外给端木老师准备一样别的,反之,端木老师也会记得带点她喜欢的。所以,突然听学生说她不在的时候端木老师让他们考了一次试,吃了一惊。“哦,”她沉吟一下,“那么,考得怎么样呢?”一个学生告诉她分数批出来,大家都很低。“端木老师说,宋老师怎么这么教你们呢?又说,你们考得这么差怎么不难过呢?如果在我班上,考这么差大家还不哭起来。”“后来呢?”她仍和颜悦色地问,心里很不痛快。端木老师怎么趁她不在考她的学生呢?“后来,”那个学生有些难为情了起来,“后来大家起了哄,嘘起来,端木老师很生气。”她为这个事专门在课堂上澄清了一下,批评了带头起哄的那几个,她不想和端木老师有什么矛盾,但是,端木老师果然暗中对她怀着妒嫉吗?她不愿意这么想,心里又总梗着异物似的不大舒服。紧接着的另一件事是,端木老师拿着文凭去复印室复印她才知道,端木老师原来一声不吭已经修完了本科。也没有规定端木老师考本科一定要告诉她啊,想归这么想,她们之间还是慢慢地微妙起来了。

“我去,我去换。”看她愣着不动,常老师抬头望着她说。

“不用了,我去换吧。”好像怕常老师跑过来,宋老师慌急慌忙的把水桶卸下来,拎着出去了。

走廊上晒不到太阳,也还是热。去年也是这个时候,连送水工都看不过去了,说没见过还有不装空调的地方,看看法院,看看市政府,最穷的总是学校。

老师们当然不会计较一个送水工的话。上面拨下来的经费有限,要怪也只能怪学校不会创收。看着马路上的汽车越来越多,房子越盖越好,学校的钱照旧紧巴巴的。

“是我们没生赚钱的筋吧。”这句话从常老师嘴里一出来,大家先笑,笑过了又都感慨。有钱当然好,不过老师的成就感可不是钱。每个新来的老师都从老的老师那里领悟过成就感是当年教过的孩子如今学有所成,在你面前恭恭敬敬低着头,感谢你的教诲。

校长办公室是有空调的,会议室和音体教室前几年也装上了,比起前几年,条件好多了。教务组和别的办公室不装,是因为教室不在装空调的申请里,五十几个孩子就靠头顶的四只吊扇驱赶暑气。一样大的屋子,孩子受得了,他们还是大人呢,说受不了说不过去。再说真的热,总要到七月以后,反正那时也就放假了。

上课铃打了,挤在走廊上玩的孩子都回了教室,刚才还闹闹哄哄像个麻雀窝转眼间静寂下来,朗朗的上课声若有若无地从开着的门窗里飘出来,还有笛子声。殷老师的笛子吹得真好,她想,每次碰到这种时候出来,她心里都有一个奇怪的感觉:教材教学年年都在变,可是学校好像是个永远也不会变的地方,永远这么踏踏实实的。

她进了总务室才知道总务室也没水。

“已经打过电话了,一会就来。天热,要水的人多。”总务科新来的小老师解释。

那么也只好等了。她快快的回到办公室。她还要批改作业,编复习题,一会就忘了自己还唇干舌燥着。

金老师去班上转悠去了。常老师也出去了不在,常老师不在总能让她心里蓦地一松,其实常老师并不是疾言厉色的人,她畏惧些什么呢?真是说不清楚。常老师当副校长当了几年了,副校长室一直安排不进桌子,也没空房单独拨给她用,还得跟她们呆在一起。

太阳已经斜过去了,端木老师终于不写了,走到窗边站着。她默默地望着端木老师的后背,那么一个被什么东西凝固住了的纤弱的后背。

去年,端木老师离婚的事传出来大家都很吃惊,评职称评先进去外省市学习就那么几个名额,你去了我便去不了,每个人心里都卯着劲,谁也不愿意自己的私事成了惹人闲话的把柄,端木老师又是那么好强,什么事都要占上风一点,却弄出个离婚的事来,还离得很麻烦,因为她丈夫开始说什么也不愿意离,跑来学校找了几次领导。弄得校长很是为难,暗示端木老师处理好自己的家事,学校毕竟不是随便惹事生非的地方让人注目,她还是优秀教师呢,优秀老师的家里弄得一团糟,让人怎么看?

端木老师的丈夫慢慢的不再来了。可是有一天端木老师上班,半个脸从眼睛到耳朵根乌青了一大块,端木老师说骑车摔的。老师们背后都不相信。怎么摔跤别的地

方都不摔坏,单摔到脸了呢?大家嘴上不说,都觉得端木老师要出问题。没过半个月,端木老师的胳膊上也有了几块很大的乌青块。

“你这儿怎么了?”

她再不爱打探别人的私事也忍不住了。

“大概贫血吧?”端木老师举起胳膊端详着。

表面上,她是相信了,劝端木老师买点补血的什么吃。

老师们背后都说这谎也编得太明显了,太把人当小儿科了。“这难道不是拧出来的?”一个老师说。宋老师身上起了一点寒意,端木老师身上还有什么别的伤藏着呢?端木老师的头发也稀薄了,是不是拧她的手还狠狠地撕了她的头发?掐着她的喉咙把端木老师推倒在地上?

又过了几个月,端木老师已经离婚的消息终于在学校传开了。传闻的东西一旦落了实,便像给那个事封了口,如果端木老师瘦了,憔悴了。抑或大病一场,那又另当别论,但是端木老师却根本没有给别人安慰的机会,每天高高兴兴的,还把留了好多年的长头发剪短烫了,把判给丈夫的女儿带到办公室来做功课也看不出母女两个有什么不对劲的,没让怀着担心的人看到任何值得担心的事。让人吃惊的还是寒假回来她突然带来一大袋糖挨着桌子发过去,大家才知道她又结婚了,趁着寒假去海南度的蜜月,被丈夫掐出过乌青的脸放着光。对方是个怎么样的人呢,大家一无所知,总之是因为太意外都吃惊得厉害,调侃着请她哪天带来学校让大家认识认识。端木老师当时答应了,她丈夫却始终没有在学校露过面。后来有人说在商场见到两人,除了样子相当可以,端木老师像小鸟依人一般很幸福,究竟也说不出什么。这已经够在老师们特别是女老师们心里掀起一层波浪,同办公室的她们这几个天天目睹着端木老师的气色是尤其了,端木老师是把大家做过的简直已经忘记光了的梦又勾了出来。女老师们在这件事上很快分成了两派,赞成派对反对派都有点不以为然,反对派则不予解释,孤高地等待着真相。端木老师虚晃的一枪慢慢地也实了起来,好像根本没有什么事能长时间保密下去。

金老师是最早一个向她透露的,天晓得哪里听说来的。金老师最不喜欢背后说人了,怕惹是非,金老师只说可靠的,别人抓不到把柄的话。所以金老师说端木老师和丈夫是在网上认识的那就是在网上认识的了。

都是做老师的,应该理解在网上认识丈夫跟坐飞机火车认识丈夫由亲戚朋友介绍认识丈夫本质上并没有区别。可这样的人是端木老师,她还是觉得太不可思议了。

“那个男的,什么话没说,辞了工作,就从满洲里跑这儿来了。”

“满洲里?”

“满洲里。好像比端木还小了五六岁。”

她不知道说什么,她还在想满洲里那是个多远的地方。如果一个和她说话投机的人从满洲里辞了工作跑来这儿找她,她会怎么样。她一定会慌张死的。

恍惚中,她捉到金老师的话,“……你说,端木喜欢那人什么呢?还没工作。”

她就不想了,把目光重新移回到金老师脸上。为什么呢?为了爱情吧。

“金老师?都说你跟苏老师是爱情典范,你是怎么迷住苏老师的?他天天骑着车送你接你,油菜花开了带你去看油菜花,荷花开了带你去看荷花?”

金老师的眼睛眯了起来,“哈哈,就他那几下子还值得提?”

“不过,”金老师笑完了说,“都过了二十几年了还跟刚认识那会一样……我也足够了。”

她回味着金老师说的足够了,端详金老师狭长的眼,薄薄的嘴唇皮,金老师怎么说都不算漂亮,却有一个男人这样对待她。好像每个周末两个人都会想出什么花样来,做几样色香味俱全的好菜,喝点酒。她的眼前仿佛笼罩上了一层蓝荧荧的像烟又像梦一般的东西。和王栋认识以前她心里也是笼罩着那么一层蓝荧荧的像烟又像梦一般的东西的,后来,他们结婚了,那层蓝色的东西便也从她心里退走了,退到很远很远的地方。

“男人有男人们的事,天天缠着你,你又不满意他了。”母亲是这么说的,她没法告诉母亲就算王栋在家里他们也是各自干各自的。有时候,她收拾干净灶台,衣服洗了,桌椅也抹了,坐在沙发上,就觉得屋子里仿佛没有人一般,就仿佛只有她自己一般。母亲是怎么也不会理解的。

端木老师在网上认识丈夫的,那么王栋呢,就没在那儿遇到过什么人?在网上成了风吹草动的王栋会不会把她说成是甩不掉的牛皮糖呢?光那个名字,听着就不对劲。什么名字不好,要叫风吹草动。那不是昭告别人他心里的不安分吗?王栋最终也没听她的改了这个名字,他的理由是,名字就是名字,也只有她这种教语文的才会去计较一个名字。

她后来对他干脆是放任不管了,在很多人眼里,她仍是羡慕的对象。进她家的,哪个不是县里有头有脸的人物。光这一点,就够让人企望不及了。在这个学校里,真正比她高一头的只有常老师。但是,常老师的目标是当县里最好的中学的校长。常老师长得很漂亮,可是,再漂亮的女人一强悍就变得硬绑绑的了。是没法想象常老师小鸟一样偎在她丈夫怀里让丈夫吻着的。她想着,笑了。怎么说她也不应该为了一个男人从满洲里跑来就感动了。

端木老师终于回过身来,伸了个懒腰,经过她桌边,把她压纸用的一个水晶球拨得滴溜溜的转了几圈,无聊透顶的样子。

她看看外面,正在想常老师可不要马上就回来,常老师便进来了。

端木老师把桌上的东西堆好,对常老师说,“我去赵老师那儿。刚才她叫我去她那里一趟。”

“传达室里有一箱葡萄,回头走了可别忘了。”常老师关照。

端木老师答应着,垂着眼皮从她身边走了过去。

“怎么送水的还没来?”她惘然地朝常老师笑了笑。

“来了。”常老师突然把声音压低了,低得不像是常老师的声音,也不单纯是低,在低里面藏着奇怪的东西。常老师说话总是很恰到好处的,会场里任何一个人都能听清。都不会因为太响了觉得烦。

“你过来。”常老师说,站在窗边,就是刚才端木老师站过的地方朝外看着。

“什么?”宋老师不知道常老师叫她过去看什么,她不大喜欢这样,鬼鬼祟祟的。

外面,透过五针松稀疏的针叶,再透过装饰着假山的鱼池,对面的走廊上停着一辆送水车,一个穿蓝工作服戴蓝工作帽的工人正在卸车上的水。

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的,送水工不约而同地不再把水统一送到总务室了。送水工并不是固定哪一个,不过对老师总显得恭恭敬敬的,说是怕老师扛不动水桶,一来就把一满桶水扛进办公室,水还有的就放在饮水机边上。这样,他们说,没水了,马上就可以换满的上去。

这个工人做的也是这个事。

“那个男的,送水的,看见了?”

“那个?怎么了?”

“端木老师丈夫。”

“端木老师丈夫?”她吃了一惊,看常老师,常老师却没在看她。常老师今天穿了件淡灰的薄羊毛开衫,里面的背心把她小而圆的乳房突出得很漂亮。常老师总是穿得这么得体大方。

“真的是端木老师的丈夫?”

“不会错的。他们现在……我看啊,端

木是后悔了。”常老师的下巴本来就尖,这下,她说着话,更尖利了。

她踌蹰着,突然想起电视里被刀剖成两半的蚌,珍珠密密麻麻地挤着,一大颗一大颗地挤在一起。养蚌的人总恨不得蚌里全是珍珠。

她迟疑着点点头,又回过身去看走廊上的送水工。她的眼睛近视得很厉害,看不太清,不过,为了看端木老师的丈夫当着常老师的面去拿眼镜戴,也太可笑了。很年轻是肯定的,偶尔有一抹太阳光把他的脸突然之间照得很亮,清楚的看得见毛茸茸的汗毛胡子,显然比端木老师年轻好多。样子的确可以。但是端木老师不会就为了这个跟他结婚吧。结婚除了样子总还得有一些别的东西吧。学校里的老师还没有嫁给送水工过的。这个送水工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呢?能吸引得端木老师为他离了婚。但是除了样子,她实在也看不出别的来。这么看一个男人,宋老师有些不好意思,不过,这个人,端木老师的丈夫,似乎长得瘦了点,单薄了点,看他扛水,很吃力,露在短袖外的胳膊上青筋都鼓了起来。而且,宋老师迷惑地想,他明明在往外出力,却像是在把什么收到自己身体里去。她怎么会有这种感觉的?不过,他真的是个挺漂亮的男人,宋老师又有些想笑了。人家端木老师的丈夫,她操什么心。

送水工一间一间送着水,眼看就要送到她们这儿来了。她回到座位上,顺手拿起桌角上的小学教育。她看了几行,却没看进去什么句子。

端木老师的丈夫原来是个送水的。

嗨,她想,她这是想的什么。

就像以为要过一个悬崖,战战兢兢半天,原来一场虚惊。笼罩在端木老师身上的那层蓝色的烟突然就散了。端木老师折腾了那么久原来就是为了这么一个送水工。她又想起了王栋,王栋是她父亲同事的儿子,是市里有名的一杆笔,她就是被他的才气折服的,这个县里,王栋的才气真不是吹的。家里虽则怀疑,说的人多了,都将信将疑起来,按照他现在被提拨的速度没准真会当县长的。她很烦这类议论,说县长哪有那么好当,这几年王栋的应酬越来越多,回家也越来越晚,难得早回来多半也是坐在书房里。她要是露出点不高兴,还会被他说成不识大体,说他还不是为了家里,为了她,为了孩子?表面上她认可了他的说法,心里却知道不是这样,他们好久都没在一起了。奇怪的是她并不想,一点也不想。但是王栋是男人,男人跟女人是不一样的。他不要她也不想吗?他们是有问题了,可是这些话她对谁也不能说,只有自己瞎想一通,再自己排遣掉心里的不痛快。端木老师离婚的时候她想自己这种生活是不是也应该结束呢?可是离了婚她又会遇到什么人呢?她从来没想过王栋真的当县长,这是个多小的县啊,县里就那么几条马路。可是王栋说不定真会当县长,说不定还会去市里、省里,他还不到四十岁。她何必把县长夫人让给别人当?

端木老师闹得风风雨雨的跟这个送水工结了婚又怎么样?

去了这么久了,端木老师还没回来,说是去找赵老师,多半是故意的,其实还是想躲开吧。但是送水工那么多,她怎么知道来的是自己的丈夫?看他摸不着头脑的样子大约是第一次来。她猜测着,常老师的手机响了。嗨,她想,端木老师的丈夫不会打电话吗?他接了送水的任务,又找不到借口不来,怕端木老师不高兴,给端木老师打了电话,所以端木老师知道。端木老师同意丈夫来学校送水一定下了很大的决心。

“端木老师的丈夫真英俊啊。”她说,仿佛自言自语,但是也是说给常老师听的,好像心底里,她觉得自己得为端木老师挽回一点什么,又觉得是从身上推卸一点什么。

“英俊有什么用。我猜她现在已经知道这么做值不值得了。”常老师抬了一下下巴。

“不过别人认为合适的其实往往并不合适。”她想了想,说了句折衷的话。

水一直没送进来。她到窗口看了看,先前停着的送水车不见了。走廊上静静的,再过一会,最后一节课就要下了,放学的学生会把学校弄得闹翻了天。她端着杯子走出门去,她想去隔壁先倒一杯喝,她实在渴坏了。也是想看看那车是不是还在。她会跟他笑一笑?然后说,我跟端木老师一个办公室的?

她出了门,一眼看见斜放在门口的水桶,装得满满的一桶水,被太阳照得蓝荧荧的,又像是透明的。那么澄澈的一桶水。她忙朝四周望望,只有她们这间办公室门口有这样一桶水。

她左右望望,把杯子放在护栏上,把水桶抱了进去,装上。水冒着汽泡,咕嘟咕嘟响了起来。

有几个班在操场上上活动课了,已经是这一天的最后一堂课了。

“宋老师!”外面有人叫她。

是端木老师的声音。

她应着走出去,端木老师脸孔红红的,不好意思地叫她去楼上帮一下忙,说着,眼睛瞟了一眼饮水机。

“刚才水已经送来了。”她连忙说,脸孔也红了。

她跟着端木老师。看上去端木老师也想跟她说点什么。可是,太难开那么一个头了。

她要做的是和端木老师一起把楼上堆满了断胳膊断腿的桌椅和旧书本旧作业本的屋子清理出来。那个屋子,就是她以前躲进去哭的房子。她特意摸了摸那把和新锁一起装上去的拉手,轻手轻脚地走进去。里面早不是她以前看到过的那个样子了,那些堆着的屏障似的把她藏起来的东西已经清理掉了一大半,以致,她一点没想起她是怎么呆到眼睛里的红肿退完了才出来的景象,太阳把剩下的那摞旧书报照成了一个金黄的大草垛。美得她只想使出点劲出来做点什么。

赵老师看见她把手里的一摞书往纸箱里一扔,“真是谢天谢地,正发愁来不及呢。”

她的鼻子里吹进来一缕细微的灰尘,散发着很久以前的灰尘的味道。她挽起袖子,没说什么马上搬了起来。她就是这样的,干什么都很卖力。赵老师走后,剩下她们两个,还是搬得很快,一直没说什么,很快就剩下很小的一个角落了。

“宋老师歇一歇吧。”端木老师说。

她抹了一把汗,这里可没有坐的地方,她径直走到窗户那儿,把手腕搁在窗框上,微微探出头去一些。

风里吹过来一股好闻的味道,都是花儿树儿,还有孩子们的味道吧。

对的,孩子们的味道。她闭了闭眼睛,仿佛被水分极多的水果迸出水的突然弹到了。

一个小姑娘的声音从楼下往上飘了进来。那是一个边走边唱着歌的小姑娘,声音细细的,并不是很好听,再看她的样子,好像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唱歌,她在看另一个小姑娘的裙子,那的确是条漂亮的裙子。

“她唱什么?怎么听着好像在唱七色花七色花什么的。”端木老师问她。

“是吗?”她听了一会,突然笑了,“你记不记得,以前有个动画片,就叫七色花。”

“怎么不记得。”端木老师伸手捉掉身上的一朵尘絮。

“里面有个男的,”她有些不好意思,她还从来没有跟端木老师聊起这种话过,“只要那个小女孩有困难了,撕下一瓣花瓣,他就来了,戴着帽子,背着照相机,好像老是在很远的地方。”

她想了一会,在她的经历里,从来没有那样一个人。读书的时候倒有过一个男生,为了让她出来,故意学鹧鸪叫,学得很像。

后来,她总不出来,他便不再来了。

她摇摇头,又说,“他出现了,这一集就结束了。不知道为什么。每次都是这样,还不到一分钟,然后就开始唱歌,放字幕了。我那个时候总以为以后和自己结婚的就是那样一个人。现在想想,多傻啊。”她说着又摇摇头。

“那样的梦,我也做过的啊。”

端木老师的胳膊也像她一样,支在窗框上。

她再向下看,唱歌的小姑娘和那条漂亮的裙子都已经看不见了,走廊上尽是些蹦跳着的顽皮的孩子。

“什么?”她撩着被风吹乱的头发,听见端木老师说,“刚才,送水的那个,你看见了?是我丈夫。”

她还在笑着,但是她的确愣住了,小心地看着端木老师。

“你一定很奇怪,我怎么会跟送水工结婚。”停了停,端木老师淡淡一笑。

“我想,你总有理由的,用不着让别人知道。”

端木老师看着窗外。她听见端木老师在说,“真的,以前从来没有人这样对我过……”

她歪着头,专注地倾听着,仿佛有耳疾的人,尽量不漏掉端木老师说的话,越到后面她越听不清端木老师在说什么。

“除了送水,不能想办法做点别的什么?”

端木老师苦笑了一下,“怎么没有。”

她想,那么,别的老师说的都是真的了,她总怀疑那些不是事实,现在看来恰恰相反。那个满洲里男人果然一无所有。

“我看见他来的。”端木老师还在说,好像想把堵在最上面的东西全吐出来,“他打电话说他要来送水,问我怎么办,我说怎么办,来就来吧。不要紧吗?他说。我说,有什么要紧的。后来,他说他会装作不认识我的。他在这儿能找到什么呢?又死也不肯让我再去借钱,说还是干体力活吧。我也没办法。难道再离一次婚吗?我真的不知道。”

“你不要这样想。”宋老师说着沉默下来,那实在是让人特别沉重的沉默,“总会有别的办法吧。”

端木老师看着她。

“昨天夜里,”宋老师咳了咳,想再说点什么,她就说,“昨天夜里,我去摘窗帘,你知道,窗帘很长时间不洗真的很脏的。我踩在凳子上,慢慢摘着,我很小心了,不知道怎么摔下来了。你知道凳子摔到地上声音是很响的,我的屁股摔得很痛,抱着窗帘去洗,我丈夫站在书房门口,他开了一点点门,他就站在那一点点门后面问我怎么啦,我说我摔了一跤。你怎么这么不小心,他说,说完把那一点点门又关上了,再也没有声音了。我站在那儿,心突然凉极了,第一次知道原来我在这个家里是这样的。”

端木老师拍拍她。她也拍了拍端木老师。她觉得两个女人这样近也很好,以前她都在提防什么呢。她并不怕端木老师说出去,有什么不能说出去的呢。可是她看着端木老师觉得端木老师肯定不会说出去的,端木老师告诉她的,她也不会说出去。好一会她们没再说什么。

还是她不好意思地先开口说,“嗳,你知道我刚才想什么?”

“什么?”

“我突然想,魏一峰,魏主任的儿子说杨科笨,杨科根本就不是个聪明的人。”她说的那么快,快得来不及多想什么。

果然,端木老师略微一想,说,“也不是。现在根本不是杨科那种时代了。”

端木老师毕竟还是没理解她,但是,她也不想再多解释。“走,”她说,“再去搬吧。”

下了班,她走着出了学校,她在学校麻利,一出了学校就什么都慢起来,好像时间可以随便浪费似的。她还在想着自己和端木老师说的话。王栋要是知道了,也许又要说她笨。还有,他告诫过她,再也不许撅嘴了,三十好几的人讲话撅嘴,像什么样子。她也不许穿低领的衣服出门。有段时间,王栋是这么检查她的衣服的,让她坐着,然后他站着,居高临下地望着她,要是看见了乳沟,他就肯定要她把衣服换掉。她的乳房其实那么小,她有什么乳沟。

经过面包店,她推门进去,面包包在玻璃纸里,在架子上闪着光,每个面包看着都很诱人,品种也是多得令人眼花缭乱,每次她都要花上很多时间研究,可最后买的还是那几种老样子。

她拎着面包,在一个路口停下来等红灯,突然,她在人群里看到了端木老师。端木老师骑着那辆小电动自行车,背后坐着那个送水工,蜷着长手长腿,倒好像被娇娇小小的端木老师护卫着,看着有点奇怪。

也没准是他在后面护卫小鸟一样护卫着端木老师。端木老师也看见她了,隔着路口,红着脸笑了笑。她也朝她笑了笑,后来,绿灯亮了,端木老师便骑车走了。

这人这么羞涩!都这样的年纪了!她简直想笑出声来,又不好意思笑,她想她懂端木老师那一笑,至少这个时候。那么她看过去的那一眼呢,端木老师一定也是懂的。

虽说已经傍晚了,夏天的太阳还那么厉害,眼前的一切都放出金黄的光,那些光,在她眼睛里一会儿拉长了,一会儿又缩短了。

嗨,她想,她想的这是什么,便觉得眼前的光慢慢模糊了。

[责任编辑 于晓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