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记忆是私人的,即使昨日发生的事,不同的人也会得出面貌各异甚至完全相反的描述;记忆无疑又是公共的,某件事发生之后,进入众人的目光与心灵,便无法再被抹去。记忆属于过去,也属于把它激活的现在,更属于所有的草灰蛇线变得日渐确证的未来。从2017年第3期开始,《天涯》将新增非固定栏目“记忆重现”,深入挖掘、展现个人记忆深处的历史回声,让个人命运与历史波动之间的共振与摩擦,以一种具有细节温度的方式呈现,让我们在回望历史记忆的同时,发现当下,对未来进行更有指向性的展望。此栏目的第一篇是李晶的《睦南道》,记录下了天津睦南道1950年代的日常生活,重现了那个时代的人情、呼吸和时代氛围。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份记忆不独属于睦南道,而属于整个1950年代的中国。本栏目也长期向广大写作者征稿,希望您能挖掘、记录、展示您的独特记忆与经历。
一
这两年总是想起睦南道,好多消逝的景象常常偷袭似的忽然闪现,有时稍得空闲便回去在老街上走一走看一看。如今睦南道已成为天津市的旅游胜地,属于“见证了中华百年沧桑的五大道”之一,甚至还被称作是“万国建筑博览会”中“九国租界区的终极作品”。如今相隔了百年之久,凭着修旧如旧的手段,睦南道也在试图恢复往昔模样。那些新近修缮的老洋房看上去全无想象中的没落荒弃,很多院落都新饰了一层陌生的华彩,并在门口处嵌了块黑色大理石牌,上以金字注明,此处为本市的“历史风貌建筑”,属于“重点保护”云云,当年的房屋主人也被昭示出尊名。不很宽的马路上时而可见双人自行车轻盈骑来,带出一股子活泼的青春气息。也有高头大马拉着炫目的观光车缓缓驶过,导游在给游客们喋喋地讲解隐藏在“历史雕塑”后面的老故事。马蹄哒哒,我曾于期间成长的二十六年悠悠岁月,正被那匀速起落的马蹄声倏忽踏过。
记忆的屏幕升起,无数过往纷纷然簇拥而来,各种感觉争相复苏。最先袭来的,是那日日沁浸于周遭的氛围,那是如此的沉静幽暗,一如大提琴低回的旋律。印象中没有店铺和公交车,人迹也稀少,因此当我和朱妮亚这样“花儿朵朵”的女孩走出来时,总似有些显眼。似乎街道的真正主体只是那些错落有致的洋房,它们一幢一幢无不显出殖民时期的典雅风格。多是低矮深邃、花木重掩,门扉紧闭着,偶见有乌亮的小轿车神秘出入,眨眼之间又复寂静。
那已是1950年代初,很多府邸已换为政界新要人或机关团体,仍是基于保密的缘故,门牌一律不注明。只记得快走到昆明路路口时,有座西式庭院,墙头插着铸铁刺,门侧列有玻璃窗报架,一块石板上刻着清晰的宋体字:“新华社天津分社”“人民日报记者站”。
至今我仍觉得特别有幸的,是睦南道上有个苗圃花园,今日它依旧存在,人已出奇多,花树也更显艳盛,然而当年的雅静是再没有了。难忘当年的苗圃花园,低矮的栅栏门永远都敞开着,里面栽满奇花异草,色彩斑斓,一年四季不曾衰败,由此我们的孩提时光便也濡染了芬芳。那时我最爱蹲在移植试验田拦着的草绳边上,细心观察小苗每天的高度,发现有七星瓢虫或飞落的蝴蝶,总忍不住去捏,朱妮亚则更乐于掩下“串儿红”的寸长花蕊,每坉下一枝便嘬起嘴来吮吸,那一丝清凉的汁液是很甜的。
离开苗圃,我们在绿荫浓郁的便道上踢毽子、跳房子,划石猴画出的大白房子留在地上要过好多天才需要重新描一描。有天我们正跳着,一个身穿黑色大氅的男人满面笑着走近来,他忽然瞪起眼睛张开“翅膀”,以老鹰捉小鸡的架势向我们扑来,被我俩一通炸耳的尖叫给挣脱了。这件事并没让我俩觉得有多害怕,就此而改变上学的路线。因为挨过去的大理道上永远埋伏着一伙坏男孩,只要见我俩出现,立刻哇啦哇啦乱嚷着冲出来,他们手举着小棍子,一心想要掀挑我们的后裙摆。相比睦南道上老鹰捉小鸡的惊險,大理道上起哄的把戏更加令人讨厌。
可是晚上的睦南道小孩子都不敢走,大人也不让。到处黑森森的,路灯蒙纱一般照不到很多地方,老房子影影绰绰全变成外国电影中深幽的幕景,暗藏恐怖。那时听过传闻,说睦南道一带发生过反动的外国传教士在夜间溜出来逮走小孩的事……
说来是有些奇怪,上保育院时,每当周六坐儿童车回家,常见小窗外掠过很多鲜亮的宣传画和标语条,其中一幅今日仍有印象:工农兵学商的巨大头像排成行,共同伸出强壮的手臂握一把方头大铁锤,砸向几个小丑模样戴着高帽子的大鼻头坏蛋,一行醒目的大字写着:什么帝国主义都不在话下!可是儿童车一经拐人睦南道,那些抢眼的宣传画和标语条便很少再看见,只有我们口中的儿歌,给这条寂静的老街平添了几分时代气息:
一米二米三,三生三,骑红马,过江南,三面红旗,解放台湾……
小汽车,嘀嘀嘀,里面坐着毛主席,毛主席张红旗,气得美帝干着急……
种葵花呀种蓖麻,葵花蓖麻益处大,把它送到炼油厂,工人叔叔笑哈哈……
我们是小学生了,和所有的同龄孩子一样,我们幸福地生活在毛泽东时代。
举国上下吹响了向工业化进军的号角,我们是最忙的小学生。为了支援国家建设,下课后都跑到礼堂去砸核桃(是要出口运到哪个国家去)。为了砸出完整的桃仁,我在家里使一把英式的活头小钢锤反复练习。有时我们跟随高年级哥哥姐姐,在校园里寻找空地种植蓖麻籽,那带着花纹的蓖麻籽如小宝石般乌亮可爱。
上学下学,我们盯紧了每一寸路面,只要见到钉子和螺丝帽立刻捡起来揣衣袋里,去交给老师集中到“小高炉”。我们唱新儿歌:“家里存颗钉,等于存着一个美国兵。砸碎锅、拔掉钉,等于放了一颗钢铁大卫星!”有同学把家里的铁锅铁勺带到学校,还有同学交的是插销和门把,他们都得到一面电光纸的小红旗。这天同学报信说,看见在水上公园后面的大野地里,堆着好些铁丝网!放学后朱妮亚就挑头,率领几个同学匆匆地向水上公园的大野地进发。果然叫大家眼前一亮!于是谁也不怕扎不怕远,十几只小手扯住那一列巨长的大铁丝网,红扑扑的小脸儿迎着北风吹,一口气走过了多少马路,一路上又有多少大人站住,望着我们笑呵呵地拍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