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妓馆

得宝离开烟妓馆来到江边,一脚踏上竹排,摇碎了江面上镶嵌的点点灯火。得宝龇着牙笑了。他要找根拇指粗的麻绳,亲自了结一条性命。麻绳用力拽了拽,手感很好,长短合适。他吐口浓痰,又挖出一大坨鼻屎,从内心鄙视这项任务:对付一个乞丐,就像捏死只蚊蚁那般轻巧,用得着绳子?码头上砍砍杀杀十几年,多大阵势没见过?沿江哪个码头上又没淌过血?按了按屁兜里几块大洋,他又笑了:他得照东家的意思办,这是行规。

乞丐就在江边的吊角楼下蜷缩着。正是初夏,水势不甚大,江水还只浅浅地漫齐到江岸一溜蜿蜒的吊角楼的脚踝。透过地板一个碗口大的窟窿,就见到了他。得宝将一大块卵石径直朝他扔去,当乞丐慌乱地立身躲避时,在窗边候着的得宝将绳套悠出一根弧线,一下子就套进了他的脖颈。得宝膀上的肌肉蠕动几下,乞丐就被悠到半空。

不太远的地方是城隍庙,那里正在演皮影戏。戏班子是汉口来的,锣鼓家什敲打得正欢。但得宝似乎还能听到乞丐颈椎“嘎嘎”的断裂声,就像正在被他臼牙嚼碎的卤鸡爪。

得宝划火柴点燃了马灯。他用手从摊在地板上、用马粪纸包裹的一堆卤菜中拈了几块精肉填进嘴里。他扬脖咕咕地喝了两大口酒。但只一小会,得宝忽然觉得腹中绞痛起来,他大口吞咽着热烘烘的江风,趴在窗边。江面上星星灯火就最后一次驻留在视网膜上了。他没听到自己倒地时沉重的闷响。

吊角楼忽然腾起的莫名大火,让看戏的人少了兴致。火终于被扑灭了。竹楼下,人们却发现了两具烧得半熟的尸骸。空气中还弥散着稀薄的煤油味儿……

无垠的湖面上浮有两座小岛,一曰清水岛,一曰黄丝岛。很对称的,像熟妇挺起的双乳。夏日到了,一丛丛的苇草茭叶遮住了视线。邵爷撩开轿帘,想看看远景却不甚真切。邵爷要去那座清水岛,住上个把月,陪陪在坟莹里的亲人的魂灵。

这日是民国三十七年的农历五月初六。邵爷本是五月初五端午这天要来的,但得宝的死延误了他的行程。若是往日,关帝庙的和尚就戴着各种面具,披彩衣,敲锣鼓,游走在大街小巷,挨家挨户地“穿神”了。街上的小孩子也会人人拎一柄破芭扇,冲着队伍尾后的一人拼命地扇风,据说这能驱邪避瘟。但今年端午,满街穿行的尽是擎着一柄柄砍刀的码头工人。得宝是码头工会的人,即便他是条狗,也是入了籍的,更何况得宝在历次争斗中还处于前锋位置,令对手胆寒。几百号弟兄簇拥在县衙前示威,白花花的刀片衬得青天白日徽更加耀眼了。

县长摆不平,自卫团长和警察局长也奈何不了。只有邵爷,这位文武兼备的领袖人物——老街商会的名誉会长才能调停此事。戴着金丝镜的邵爷伸出三个指头。第一,厚葬得宝。除码头工会支付的抚恤费外,另由商会拿出500块大洋安抚遗孀,赡养二老。第二,由县衙责成警察局破案。商会解决办案经费1000块大洋;缉获凶手者商会再奖大洋500块。第三,各帮会不得相互猜疑,手足自残。待案情大白于天下之后,再作定论。

得宝的葬礼很气派,在邵爷的号召下,商会的头脑和码头工会的弟兄都去了。得宝像一只烘烤得焦黄的红薯蜷缩在警察局停尸房里。出来的人被腐尸恶臭熏出了热泪,包括邵爷。

一行人坐上候在岸边的几艘快船,只一会工夫就上了岛。苍郁的树林掩映着庄园。帮佣和佃户都垂手立在庭院外候着。邵爷一年来不了几次,但每次来都要给上下人等捎带点东西。他们很感激,觉得老爷是个仁至义尽的大善人。他们希望他多来。邵爷吩咐管家将从老街上带来的芝麻糕、绿豆糕等糖食一封封打发给他们后,径直进里屋歇了。

天边的一绺绺红霞被夜的墨一笔笔涂抹得不见了颜色。宅院通道上挂起了几盏马灯,为院内的人走动提供方便。但这只是多余的了。只要邵爷来,这里就要保持绝对的肃静。邵爷是个心静且不苟言笑的人,就像围在小岛四周那清幽的湖水,他要在这里歇着,他要在书房里呤诗作画。总之,他第一脚踩上岛的泥土,这座小岛就变成了一座静谧的坟墓。

邵爷像具尸体安详地平摊在罗汉床的竹席上,只有均匀的呼吸才能证实他是个活物。门轻轻地推开,旋即合上,马灯光芒照亮了邵爷的书屋兼卧室。邵爷是喜欢嗅着墨香睡的。提着马灯的是被称为王妈的中年妇人。欣长的个头,一身佣人的打扮;松墨似的黑发盘起,插一只筷子长的玉簪。满月脸庞,肤色白净,一双大大的眸子,很漂亮。她坐到邵爷的旁边,用芭扇轻轻地扇着风,一只手轻抚邵爷的身子。那无名指上戴着一枚硕大的金戒指,与她现有的身份似乎不匹配。

夜很静,湖面上一波波蒸腾的暑气化为热烘烘的风游走后,细微的南风,穿过丝丝苇林,滑过田田荷叶,如蚂蚊般爬满了邵爷裸露在外的肌肤。这风还捎来清荷的甜香。邵爷顿时就惊醒了,一下就从床上坐了起来。

邵爷穿着圆口布鞋,踩在湖边土埂的泥巴上没有丝毫声响。荷花的香更浓了,邵爷忽然觉得被这浓香蒸腾起来,一直在飘……在这静谧中,脑子里忽地出现了白昼:儿子的油画……那用蚕丝绣的并蒂莲……那湖上静静泊着的小舢板……邵爷一下没有知觉。这一帧帧画幅就像省城的西洋片在无声息而又快捷地放映着,是黑白的。那放映机还发出“咔嚓、咔嚓”的节奏声。

邵爷在坟前坐下了。这荷香更像是地里冒出来的,浓浓的一股让他窒息。那夯得结结实实、周边没有一根杂草的坟包仿佛化做了一片倒立的硕大荷叶,在荷风中簌簌作响。邵爷喉咙里涌上一股血腥味。是儿么……爹来晚了一天,有事去办……是听你哥说的……事已经了了。邵爷低声说。那香一下子就没了,远处几只生下来就会值夜班的狗,用此起彼伏的吠叫联络了几声后,四周又归于一片静默。

邵爷掏出袋里的一小块丝绸,慢慢擦试着金丝眼镜上的泪痕。

名曰怡春园的烟妓馆,门前的两根立柱始终像充血的龟头那么红艳。绸缎庄的老板戚爷径直就奔向楼上西南面的那间屋子。这里冬暖夏凉,陈设考究。靠墙的是一张国漆雕花的大罗汉床,冬月有豹皮铺垫、火柜暖脚、香炉暖手、女人暖身;夏日则芭扇轻摇,凉风习习,毛巾拭汗,烟妓败火。更有那烟灯、烟枪、烟盒、烟托、小剪刀等配件,一应俱全。戚爷擎着象牙镶金的烟枪,与幼安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媚娘小珏则在一旁打着用参水熬制的烟泡子。

“邵爷走了好些日子了吧!”“是的,戚爷。”“你在家就挑大梁了。”“不敢。”“你把邵爷伺侯着舒坦咧,邵爷好福气。”“我是下人,服伺哪位老爷都是一样的。”“真会说话……我欠你情。明白去绸缎庄拿点布料,你做一套,给小珏做一套。你们两个畜生。哈哈……”

小珏像是异物插进身子,“嗷”的悲鸣一声,两手粉拳就接连敲打戚爷油抹水光的脊背。

“嗯……好。”戚爷眯着眼,深深地吸了一口烟后,像弥留在世间最后一刻的人那样,气若游丝的吐出两个字。

戚爷打起了驴一样的呼噜,一丝涎水荡漾在嘴角。小珏坐在一旁,一手轻摇着芭扇给他扇着风,闲着的另一只手就和幼安做起小动作。

“……他在这留夜么?”“嗯。”“那我走了。”

小珏蹑手蹑脚跟了出去。“你把我赎出去吧。我还有私房钱,用不了你几个钱的。我主要是要个名。”“……以后再说吧!”

幼安知道她是个婊子,可他还知道她是老街长得最漂亮的婊子。幼安也想赎她出去,做个妾。他曾跟邵爷探过口气,可邵爷轻轻对他说:“你是想找死咧。她做了你的填房,再让别人上了身,你就是王八;别人上不了身,你就准备吃枪子挨刀子。”在邵爷面前,幼安只得喏喏听命。但在幼安眼里看来,瘦小干瘪的老婆,不过是小珏这朵花旁伏着的一只臭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