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滇南

晋宁、玉溪、通海、华宁、建水,滇南这几座小城,在旅游大省云南,无论风光还是人文特色,皆不显眼。可我们就是屡去不厌。它们很像那些年少时生活过的城市,没强烈的新鲜感,却散发着安稳的气息。就像这里生长出来的手工艺,地方特色明显,没有要举世闻名的野心,更多的是做给当地人使用的,有生活味道的器皿。

做陶是一门很好的营生

地点 建水县紫陶一条街

手艺?建水紫陶

在建水行走,还能见到老城门。老城区街道四平八稳,气象有别于一般小镇。从元明起,建水一代成为朝廷发放贬官的“胜地”,他们大多数博学多才、工诗善文。既然政治不得意,到了边陲小镇,反而可以更自由地发展一些艺术爱好,譬如做陶。

建水制陶历史久远,明末清初形成完整的工艺体系和艺术语言,与文人学士的介入大有关系。他们不仅把玩,更是直接参与到器物设计和制作中。如建水陶艺名家向逢春便经常邀请当地知名文人在其始创无釉磨光的器皿造型上绘画书写梅兰竹菊和秦篆汉简。因此,连他制造用于熬鸡汤的气锅都显得文人气十足。

①紫陶的填刻,以陶坯为纸,以刀为笔,以泥为墨,最见功夫。

建水紫陶一条街的名家很多,有产业化和商业化运作的大师;有大量摆着相同类型产品的店铺;有贵到天价的柴烧;也有不修边幅不求产量的年轻人。譬如毕业不久的大学生赵垚垚。

按着指引,寻到小溪边上一栋民房,临溪一面墙上挂着旧木板,上面是手写的“烂泥社”。赵垚垚来开门,门缝里先看到一头蓬松的头发。90后的他有一种小孩子的热情,直率大方。他感觉自己一年到头都在做陶,却不挣什么钱,转念一想又马上补充“比去上班还是好很多”。做陶虽苦,却有许多乐事。

几年前考到云南大学,赵垚垚大一的时候就展现了对陶瓷的热爱和天分。毕业后一个人到人生地不熟的建水紫陶街开工作室,在大师和商人的夹缝中求生存,着实清苦了几年。

进入紫陶的领域,也意味着必须研究古代字画,学会文人的情趣与审美。从赵垚垚的作品中,可以看到他古雅的一面。山水风月、工笔小画样样都掌握得不错,平日里也喜欢去古玩店淘老物件参考。一个文气的建水紫陶手艺人,大概都要有这样自我培育和熏陶的自觉性。

建水紫陶声誉日益高涨,做陶又变成了当地人流行的职业选择。“平时下班喜欢去按摩放松,最中意的技师竟然也到紫陶街学做陶了。”除了有名声或有品牌或有店名的从业者,建水也有大量的专门从事拉坯、修坯、画画、填刻、打磨的工人,工人按技艺水平收费,整条街上谁修坯修得好,谁填刻功夫到家,都很透明。成熟的手工艺产业链中,容得下有各种志向的人。只要安了心做,做陶是一门很好的营生。

②赵垚垚为达利展览制作的紫陶新品,俏皮的胡须,满是年轻人的新创意。

沉淀最真实的性格

地点 华宁县宁州街道碗窑村

手艺 华宁窑

滇南有句民窑:“新兴姑娘河西布,宁州瓦罐烧得绿。”河西的布已经失传,宁州的绿瓦罐近些年却开始复烧。

不用到华宁,玉溪、通海和建水一代的古玩店里,清末和民國的华宁窑老罐子都很常见。每个古玩店老板对华宁窑的“绿”都有很明晰的标准,要那种健壮厚实树叶般的绿,最好烧成玻璃釉。白釉中间一抹绿色也能入专业级法眼。好品相可以多叫个三五百。作为一个外来者,我放下标准,用最直观的感受去欣赏各种浓淡质感和窑变的绿。其实民谣没唱的酱釉、蓝釉、三彩釉和乌金釉,存在感也不弱。

这些罐、碗和杯子,都有一种低温陶的朴拙。全无高姿态,纯粹民间,放到厨房里装油装盐,或者在墙角里腌酸菜,都能彻头彻尾地融入。年轻人的记忆中,应该不缺它们的身影。而今它们从古玩店出发,重新走进生活,放毛笔、卷轴,或者茶桌上的盛水器,有着低调的年代感。

一路看老罐子,便十分期待有浓厚民间窑气息的华宁窑。

到了华宁,完全是另一番景象。新建的碗窑村,两排整齐的楼房刚刚落成。据说这里要激发一波新的制陶热,吸引传统手艺人、年轻设计师和外来的工艺大师入驻。古玩店老板知道我想要找什么,他骑着摩托车带路,熟门熟路地穿过小巷子,转到气派新街的背后,直奔汪宵洪家。他家有土坯墙和破旧龙窑,汪霄洪穿着灰色夹克戴着矿工灯,坐在窑里装窑。修好坯、晾晒合适的大小罐子和杯子,整整齐齐地摆放在支架上。龙窑上有简单的屋顶,烧窑的柴火、煤炭和各种阶段的半成品都堆放在长条屋顶下,一家人的烧窑生活尽收眼底。

龙窑隔壁的矮土房里,石榴树在屋顶上挂着果子,汪霄洪90多岁的父亲汪子云在用碗磨釉料。他大概是村里年龄最大的陶艺人,专门做一种动物堆塑摆件,颜色和造型都非常传统。他不关心市场,不关心年轻人的喜好是不是变了,就愿意每天有熟悉的活儿干。

这个村数百年来,几乎家家制陶。村里慈云寺石碑上记载着碗窑村的历史:“明朝洪武年间,一个叫车朋的景德镇陶工迁居华宁,于城北华盖山麓建窑制陶,华宁陶业由此兴焉。”鼎盛时期,窑民在村子周围修建了数十条龙窑,依着山势,一个窑口高过一个,窑火绵绵不绝。烧好的陶器挑到村口去卖,渐渐十里八乡家家户户都用华宁的罐子。

跟其他手工艺一样,华宁窑也曾因时代的变迁逐渐萎缩,直至停烧。

汪霄洪从小跟着父亲学陶,原以为可以像父亲一样做到老,但眼看着没法再养家,只能外出打工。

几百年的窑火暗藏生机,近年来,华宁人发现烧窑又可以养活自己了。和汪霄洪一样的外出打工者,一有选择便马上回家,继续祖传的行当。

也许因为家里有个90多岁的老爷子坐镇,汪家与其他新式陶瓷企业的不同,只想回到传统中去。自己拉抷,在家里用煤柴混烧的龙窑烧制器物。始终不愿意搬去新建的陶瓷街,去享受政策。汪霄洪一个月才出一次窑,直径五六厘米的小杯子,一共才五六百件。没有带射灯的展示柜,就堆在狭窄的客厅里;没有门面,也没广告。他可能并不太知道柴窑和残缺侘寂美学有多流行。那些因釉面起泡、有落灰的陶器,因为它是燃烧过程中不可控的偶然,反而受到人们的喜爱。开始他觉得意外,客人常捡那些有斑斑点点的陶器买。“我说这个没烧好,他们却说就是这个好,要这个。”后来他干脆也不挑拣了,出窑的东西全放在一块,让客人按照自己的标准来选。如果按正统的陶瓷品相标准来看,他家的客厅倒也成功地展示了柴窑的成品率有多低。

新旧杂糅的华宁,可以看到不同生态的烧窑者。碗窑新街喧嚣热闹,有丰富的器型,也有传统的釉色,让本地的、外来的手艺人有各种方向可选。比如街上谁家成功烧出了最像老罐子的玻璃釉、哪家实验出了1 180℃的亚光黑陶、哪家有几样极品的乌金釉小盏……都在这条街上被传说着。我想,只有最真实的性格会沉淀到一件件刚出窑的陶器中吧。

这份原始的心情

地点 通海县杨广镇葡塘营、通海县河西镇解家营

手艺 通海木雕、通海石雕

在通海县城的郊区随便走走,就会发现,只要还有老房子的地方,哪怕是泥巴墙,都要配个漂亮有造型的木雕屋檐。檐角45度向天空翘起,一个秀气抒情的角度。雕花门楣上面的花朵多得看不清楚,就像门口坐在太阳下聊天或者做针线活的老人家,见人总会积极表达些什么,但外地人是听不懂的。

很快得到一个信息,全通海最牛的木雕在小新村的三圣宫,有六扇门,是木雕大师高应美保存至今最好的作品。当年,通海的木雕匠人满街走,只有一个众星捧月,那就是高应美。

到了三圣宫,要10块钱门票才能进去。这个儒释道宗教圣地,正宫大殿门口供奉的,正是金光闪闪的六扇门。若要拜佛求签,还得绕门后去。本地人对手艺和艺术的敬仰,在神佛之上。

据说这六扇门曾被偷过三次,都是沒出通海就被找回来了。大殿前的走廊上,摆了几排长条凳,坐满游客。一位头戴鸭舌帽杵着竹杖的老人,站在门前,为大家讲解。细看木门,高和宽都有3米多,上面有龙有鱼,人马走动,亭台层层叠叠,云纹卷草纹绵绵不尽。确实需要人讲解,指明龙有15条,牛有4头,马20匹,人物151个,还有几首竹叶组成的诗句。其中人物,涉及到各朝各代,封神、三国、水浒等书中人物,十八罗汉、八仙、老子、孔子也有出场。老人以竹杖为教鞭,一组人物一组人物往后讲,听了30分钟,一扇门上的故事都没讲完。

不到10厘米厚的毛椿树木板,做到3~6层镂空雕刻。人物处理生动有趣,两个人打架,一个人伸手揪另一个人的帽子,被揪帽子的人用力低下头,想挣脱对方的手,细微的表情和力度都有。一代大师的才情,搭配着传奇的支付方式——木渣兑金银。传说高应美雕门分为三个阶段,粗活,一两木渣换一两银子;细活,一两木渣换二两银子;打磨期,一两木渣换一两金子。

今天,通海也有做木雕的师傅参与寺庙、老宅等古建筑的维修。但他们的自我定位都不是手艺人,木工只是偶尔挣外快的方式。1991年生的朱孟文,在这样的氛围中专注木雕,像个隐士。祖传的土坯矮房,简单的机器,加上各种锤子、钻子及大半屋子木料,就是他的工作室。不足10㎡的二楼,铺了木地板,挨墙展示一些他的作品,门后书架上,是美术、雕刻、塑形的书籍。

朱孟文的父亲也是能参与古建筑维修的木匠,但对上初中就决定要当木雕手艺人的儿子,他无法理解,如今哪有年轻人还愿意在铺天盖地都是蒜苗的乡村生活呢?还好现在信息发达,乡村也就地理位置偏一点,朱孟文也能做出很时尚的北欧木雕来。通海传统木雕做得不多,但儿时跟父亲维修老房子的经历和那六扇门还是融入了他的血液。他开始试着在作品里加入通海元素,尝试复刻高应美的作品。既是客户要求,也是因为自身成熟,能看得见传统的好了。或许哪天,朱孟文也能为通海再造一些45度角翘上天空的屋檐。

颇具传统气息的通海人,在造房这件事上还有古人那种精雕细琢。对房子的概念,也还未完全被商品房取代。经济条件不错的修房必带院子,院子里必配石雕。一般人家,后门接着田地,前门是深红铁门,铁门左右,是石雕大圆墩。只要是个门脸,一对石狮子或门枕石是必须的。

所以,即便不是通海县唯一的省级非遗传承人,解智达也是一个不愁活计受欢迎的手艺人。

去解智达的工作室,出了县城转上乡间小路,正贪看沿途田园风光,车就停下了。所谓工作室,就是在地头和马路之间搭个棚子。四面无墙,工具房是拖拉机的拖斗改装的,就像扔在地里一般。各种石料堆积着,有的上面覆盖着一层刚刚打磨下来的灰尘;有的已经积水,爬满瓜藤。可见一件石雕从坯料到成品,比长一季庄稼还慢。地上厚厚一层灰,他工作时必须带着厚厚的防尘口罩。一身生化危机战士似的装扮在粉尘里忙碌,颇有魔幻感。但这样的场景在解家营并不鲜见,毕竟村里好几代人都是以石匠为生。

解智达十七八岁开始跟父亲学石雕,不同的是,他曾先后到云南艺术学院和石雕工艺专科学校进修,将传统的打碑刻字升级为石雕工艺。在他手下,石头能构造的世界很丰富,可以是当地合院式建筑的基石门墩和柱础、门前威武的大狮子、辟邪纳福的神兽、菩萨神仙的造像,也可以变成文人手中的砚台、香炉、屏风、茶盘……

云南人有一种拙朴和率真之气,解智达带着大家去看通海的石狮子,有的在寺庙,有的在名人故居门前。狮子体形和四肢可见威猛,但神态和表情却总是憨萌的。大概是雕刻的人内心柔和满足,不求凶猛的面孔为自己增势,让它高高兴兴地守在门口就好。

民窑青瓷的洒脱

地点 玉溪市玉溪技师学院

手艺 玉溪青花

走在玉溪街上,处处绿植茂盛,只觉整洁、安静,不是那种强装出来的悠闲,而是经济实力支撑起来的舒适。毕竟,有烟草集团坐镇。

可是,玉溪不只有烟草,玉溪还有青花。

云南的青花和深入人心的景德镇青花不同,它不白不细,泛着粗粝的土黄色,活泼而不张扬,朴实而不呆板。

在玉溪技师学院,我拜访了吴白雨。他的工作室在一个长满植物的小土坡旁,拉坯修坯、调配釉料、电窑烧制一应俱全。上课的地方,是一个翠竹环绕的古典回廊。学生还未学陶,先习得自然人文气息。2006年,从福建师范大学调到云南大学工作后,吴白雨就开始研究滇南一带的陶瓷。学界一直有人猜想,景德镇的青花可能是从云南发展过去的。但清代后云南青花就停烧了,一直处于失传状态。他想恢复历史名窑,把老祖宗的东西捡起来。

认识吴白雨之前,一直认为青花是被景德镇定义的那种。一顿茶的功夫,就被说服成另一种,连带它独特的美学一起接受。作为云南大学工艺美术专业的教授,吴白雨很会讲课。我觉得这不只是职业素养,更是热爱。他的茶桌上满是古砖、古木、古石雕,有的做茶台,有的做壶承。他随手拿起一块古瓷片,开始讲解云南的鱼藻纹。这些瓷片,是他走遍古窑遗址发现的,或从某个古玩商人那讨要来的。拿给别人看时,自己已研究了许久。

要了解一门古陶瓷,最好的学习地点就是古窑址。随他来到玉溪窑的古窑址,远远看到龙窑遗址。历经百年,当年被火烧过无数日夜的土变成干褐色,写满沧桑。吴白雨捡起一块碎片,搓掉上面还带着虫子的泥土,随口讲诉了一段历史。

经典景德镇青花深入人心,要大众再接受玉溪青花需要一段过程。它不白不细,泛着粗粝的土黄色,花纹也很随意,底部还经常有明显的支钉痕迹。我努力掩饰眼神中的嫌弃,吴白雨喝完茶,放下杯子的瞬间看到了。他指着茶杯上的装饰纹说:“这样的线条,虽不是完美的严丝合缝,但你能看到它的自由奔放。几百年前,陶工在画这条线时,是自在随意的,可能还哼着歌。民窑烧出的瓷器,带着个性和情绪,这在讲究法度的官窑是不允许的。”这种朴素率真,是玉溪青花最大的魅力。它生长在民间生活的常态中,吴白雨看来就像带着山风一样的诗意。“活泼而不张扬,朴实而不呆板,通俗而不媚俗。”

2009年,吴白雨开始复烧云南青花。但不管做得多周全,还是失败。他不得不比对思考,分析成分、比例、温度、时间、火焰的性质……结果居然是被丰富的专业知识耽误了。云南的钴属于再生矿,锰和铁的含量比较高,会影响颜色。云南的瓷土,大多含有黏土。正是这些“缺点”,成就了云南青花。“其实古人的配方很简单,他能用两种材料就只用两种,不会像现在的色釉配方,用10多种材料。古代的民窑都是越简单越好,越单纯越好。”后来他把色釉的配方简化,结果烧出一只青花杯子,跟古代很像。

这只杯子点燃了玉溪青花新的生命,吴白雨跟学校合作做了研究教学基地,除了大學生,也招收本地成年学徒。不过三四年,本地的青花就遍地开花了。今夏,当地最大的青花厂停工,准备升级做陶瓷创意园。

水边小城?黑白典雅

地点 晋宁区晋北路袁昆林工作室

手艺 乌铜走银

从昆明市区出发,行车四五十分钟就能到晋宁。滇池在望,这个水边小城总给人鱼虾旺盛之感。熙攘繁杂的街道上,还有慢悠悠拉货的马车。当地人很乐意跟外地人介绍他们庞大的玫瑰种植和出口成绩,以及乌铜走银。

前一阵,石屏县有人从外国古玩市场买回一方乌铜走银墨盒。白银走线而成一幅山水,盒上清晰地刻着“唐继尧敬赠雨亭先生(张作霖)”,印证了乌铜走银墨盒曾受到的追捧。民国时,昆明几家做乌铜走银的匠铺,月定量能达三五千件。匠人们根据需要,在墨盒上雕刻“年月日,某某赠”字样,图案多是松鹤、梅花、五蝠等,小巧、雅致。

幾年前,曾拜访过乌铜走银的省级传人非遗传承人袁昆林。他在朋友的银楼里,对自己的定位是刚从村里搬到县城的农民,成为乌铜走银职业手艺人是为帮补家用。

这次再来,袁昆林在晋宁最热闹的街边有了自己的工作室和铺面,外间柜台兼卖银饰品。本地人依然有到镇上为各种场合添置银饰的习惯,所以生意不错。里间两壁玻璃柜,展示着他的作品。这几年,他大大小小的奖得了不少,但柜子里只摆了一张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人的证书。平时妻女照应店里,他在三四千米外的家里干活。有客专程来寻,袁昆林才过来陪着喝茶,讲述乌铜走银的故事。

乌铜走银最早出现在清朝雍正年间。石屏岳姓工匠在冶炼紫铜时,落入一枚金戒指。金熔于铜,铸成的器皿在手的抚摸之下竟然逐渐变得乌黑。他将乌铜打成薄片,刻上花纹,再以银化水填充。打磨后乌铜漆黑,白银闪亮,对比醒目,有一股典雅之气,被命名为“乌铜走银”。岳家在昆明开铺,几代下来,继承竟断了。幸而袁昆林的祖父曾在银铺当学徒,把技术带回了天城门村。

一开始乌铜走银并没有市场,但当时婚嫁生子都要银饰,他们一家白天做农活,晚上打银器。十年浩劫,袁家银匠作坊被当作资本主义尾巴割掉。“但祖父和父亲都没有放弃,晚上躲进后山做,为的是敲敲打打不被村里人听见。”上世纪80年代,全村人都编竹篾挣钱。袁家没有随大流,而是重拾了家传的银匠事业。有古董商跟袁昆林定清朝和民国的老乌铜走银拿去古玩市场卖,他因此练出了手艺。

乌铜走银比一般的铜银技艺复杂得多。除了独门的冶炼乌铜配方和走银技术,更需要全面掌握雕刻造型、书法绘画、微雕等技艺。袁昆林要购买各种金属原料、制作工具,还要去其他地方学习,农活只能交给妻子。如此辛苦,收入还远不如做竹编。经济压力比时代艰苦更让人产生怀疑,他一度想过“还不如老实做个农民”。当然,退意没敌过喜爱。

初见映衬在乌黑铜底上的银色线条和密密小点,只觉幽中泛光,沉静而耀眼。袁老一点点讲解、演示。首先冶炼乌铜,铜矿溶液中加入金、锡等,配比不对,铜无法变乌黑。冶炼好的乌铜锻造成薄片,用大大小小的錾子在薄片上雕刻图案,线条有粗有细,有深有浅,都凭手感和经验精密布局。雕刻好后,堆银粉在图案上,喷火烧熔,乌铜的熔点大概在1 034℃,银的熔点大概在960.8℃,利用不同的熔点让银熔化并流动“走”满图案。冷却后开始打磨,磨的力度需要性子也“磨下来”来才能控制好。挫子与刷子并用,力度太轻磨不掉表面杂质,力度太重又会将细微线条处的银给磨掉。

最后一道工序颇有人情味,图案完整的乌铜片按照设计做成器形,还要拿在手中捂一捂。捂的时间长短与季节有关,夏天最好,半天就能捂成;冬天难捂,有时一整天都捂不成。大概是人体的温度和汗液使金属氧化变黑。果然,每一件乌铜走银都用耐心捂出来的。

熟练如袁昆林,也只能说自己的成功率在70%左右。因为雕刻的时候一锤落错,一根线条雕坏,一幅画也就毁了;打磨的时候力度一过,一根线条的末尾被磨掉了,整个韵味也就变了。为了让熔化的银更好地融入雕刻线条,他用吹火法,用嘴来控制火候大小。但完工前,火苗不能灭,袁昆林便学会了音乐人才需要的循环换气,能一两个小时气息不断。

这几年乌铜走银的名气走出云南,清代和民国老货受到追捧,已经很难见到。若有人淘到岳家的货,会被整个滇南古玩爱好者“嫉妒”。前两年,就有不少古董商找袁昆林做岳家的高仿品。“好东西才会有人仿。”

除了墨盒、手镯、如意等小件成品,如今袁昆林基本只接定制单,比如广东客人要的银碗、寺庙定制装舍利子的宝塔等。他也会自己研发更复杂的作品,比如香炉、花瓶。他还从博物馆偷师,将古滇国一位将军盔甲上的图案雕到作品上,再雕上各种狩猎小人围成一圈,空白处密密麻麻布满白色的银点。这是参展作品,一年拿一两个奖项是他自定的任务。

几年前,袁昆林乌铜走银传习馆的门口,放着一张矮板凳、一个树墩。树墩上有固定铜片的铁质卡槽,摆上大大小小的錾子和一把小锤。刚学乌铜走银,几乎就是坐在这方寸之地雕刻。摆出来,是为了证明乌铜走银就是这么一锤一锤敲出来的。如今,他没再摆了。他的几个堂兄弟和叔伯却学了去,在不远的地方开了店,门口摆上工具。一百多年前的岳家兄弟演变成今日的袁家兄弟,一门工艺的生命力在以它自有的方式传递、旺盛。

正喝着茶,有人来找袁昆林取货。他掏出来一看,是一对普通的银镯子,为朋友小孩满月做的。同样花了一天工,如果做乌铜走银,价值可能要翻几倍。但银器他也做。“都是熟人,不能那么算账,都是应该的。”

其实,滇南的手艺人不管是做晋宁的乌铜走银、玉溪的青花瓷,还是通海的木雕和石雕,以及华宁的陶、建水的紫砂,都没有那么计较。他们的手艺都是给当地人使用的,或许少了几分艺术的气息,却有着生活的味道。他们也乐于守着彩云之南,不关心市场、不关注年轻人喜好,甚至不去想将来。或雕、或塑、或刻、或烧,慢慢等一件器皿成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