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行,在家乡的威惠庙之间

这几天一直在抱怨我自己,干嘛总要千里迢迢、千辛万苦地出外旅行而不先欣赏家乡的名胜古迹?其中强烈震撼着我的,是家乡的威惠庙!

车子由旧镇政府向南一拐,后壁沟村的威惠庙红墙金顶,赫然显现于眼前。

伫立广场,是一副石刻楹联“名垂青史功劳著,泽被漳霞禋祀长”。庙门右边的青石狮子,张开血盆大口,老者都说小时候他们经常把手探入嘴里摸石球玩耍,岁月变迁,不知何时丢失了。村民说它是“公的”,有何为证?它的腹部底下一圈环状凸起,是它的“鸡鸡”,显见雕师的缜密细致。其下的青石基座雕琢着麒麟怒目、马儿吃草回首奔跑,刻工精细,栩栩如生。左边的母狮子颈项下贴着一只小狮子,高抬着脚玩弄妈妈的髭发,调皮地冲妈妈撒娇呢。基座里的一只马竟然躺在地上,四脚朝天,宛如小孩撒欢嬉闹。在角门母狮底下,一只怪兽鱼身鱼尾,却分布梅花鹿的花纹,眼如蜥蜴,张嘴如蛙,姜子牙观之也该赞叹说和他的“四不像”平分秋色吧。风水师说它叫“变色鱼”,祈求“年年有余”啊。

这些石雕都向后伸出一段让墙柱压覆,盗贼偷窃只得无功而返,我万分敬佩于古人的先见之明和雕师的精湛工艺。

正墙右侧底部是一块银白石雕就的大麒麟,云状的尾巴下飘飘丝缎束着厚厚的书本状的钞票,美名“麒麟送财”:前下方仿佛一支象牙和一支宝剑交叉重叠,风水师确认为“天书天剑”,这自然是保佑丰山子民得天恩赐,能够文武全才了!

麒麟上方改为青石雕,花草树木、海波战船之间纵马横刀的战将、持盾提枪的士卒错落分布,城门和亭子的匾额上竟刻出小小的“洛阳城”和“御园”。此处破坏最严重。村民说是“长毛”所为——听说浦南松洲威惠庙也被“长毛”损坏不少。我估摸着是洪秀全信仰的“拜天地会”与闽南不同,他的兵将所到之处便肆意糟蹋了,庙里随处可见这样的破坏!它的左侧是荷鸟图,荷叶莲蓬俨然,一只白鹭叼着青蛙的一条腿,一只鱼鹰衔着一条鱼,螃蟹在横行,一只蜻蜓在高擎入天的莲蓬上方优雅地飞行,一切都纤毫毕现。

大门左侧的麒麟图中有一本石书上刻“举手无回大丈夫”,不知何意。白石雕刻的假山梅花、双雀亲嘴、鹰逐蝴蝶,也都形神毕肖,惟觉细腻处稍有不足。

此间的谜团隐藏在两偏门上的八个漆金图案:我们仰视细察,竟是极难辨认的古字,笔画变形异化成龙凤的头尾身躯,屈曲环绕。华安书协邹盛海会长给我释疑解惑,此为“虫鸟篆”,是“堂喜福寿”“高禄福缘”!

前厅的六角形白石柱有对联曰“辅唐室以顺天咸推上帅,开漳南而享礼共仰将军”,概述了陈元光开发漳州、百姓景仰的丰功伟绩。右柱下的青石墩瑞兽花鸟高高耸出,一块拳头大的茶几上堆放着茶壶、菠萝、石榴、青菜等果蔬,似乎你只要一伸手就可轻松捧出然后大快朵颐。这里供奉着陈元光的部将辅顺将军马仁和辅胜将军李伯瑶。

后殿的两根盘龙柱,右为雄,长须伸展,眼珠突出,口含龙珠;雌龙无珠。但雌龙下的八角石墩又雕琢一幅飘飞的丝绸系紧天书的吉祥图案,与大门外的“天书天剑”遥相呼应。

龙柱后面的两根四方石柱最让人咂舌称奇。右柱的西南两面各有两片青石浮雕嵌入柱中,下片刻些山水梅花仙鹿,南面上片有一老农肩挑柴薪、撑着荷花状的伞儿行于山道,一仙女骑马信步祥云仙鹤陪护身旁。我们奋力掰弄,二者严丝合缝,休想动它分毫,不禁齐声赞叹师傅这丝丝入扣的功夫真是巧夺天工。石柱另两面则直接雕刻。北面一只鸟儿站立假山上,一根果树枝贯串始终,果实结在枝上,就像并腕展开的两面手掌,但长短参差不同,也像乌贼的腕足,更像火龙果外端的瓣儿。当年的雕刻师傅似乎具备屈原李白的浪漫主义因子,把奇思妙想信手拈来粘贴在一起,让它焕出璀璨的光芒?之后我惊讶地发现,就在前殿石墩那个有茶壶菠萝的茶几上赫然也陈列着一个它,我判断,它并非天外来客,而是古代闽南一种奇异的水果。奇果下的石墩里有一只两寸见方的老鼠,蹲坐葡萄架下,纤细的尾巴、弓形的脊背、警惕的耳朵、闪现灼灼贪婪之光的眼睛的脑袋、张开爪子的前脚,尖耸的嘴角仿佛有鼠须翘着抖动,构成了清晰优美的弧线。我对老鼠油然而生的是喜爱之情而非厌恶之心啊!

左柱又有何怪异呢?它的东南西三面雕着猴戏桃树间、主仆读书、梅兰争芳等,而北面竟空空如也,这算得上不解之谜吧?趣味盎然的情景出现在下面,一张梨耙对着一头水牛。水牛十分健硕,它俯下身躯、仰起脖子、抬头盯视、眼睛炯炯有神,鼻孔呼哧呼哧地喷气,并且冲你哞哞地大叫,仅存的一只牛角也霸气十足。此情此景,与今天家乡的水牛拉犁耙耕作一模一样。

主殿里正襟危坐的开漳圣王陈元光和另一位大神齐头并肩,他又是谁呢?村民说是神农。看,漳州的陈圣王都享有同华夏民族的祖先、遍尝百草的药王、神农炎帝平等的地位了!主殿左侧的观音殿有铭文“正德元年”(1506),这是本庙最早的记载了,右偏殿供奉着保生大帝。这又让人啧啧称奇了,闽南人的信仰果真五谷杂陈,释、儒、道几家同时祭祀而互不妨碍,各种杂烩都一锅炒了!

此外,后壁沟威惠庙的房檐斗拱、彩绘壁画一样美轮美奂、富丽堂皇,连建庙的过程,也引发我无限遐想。

我的最大疑问在于为何庙内石雕都左简右繁。乡民们公认说是因为“古早”两师徒各自雕琢,徒弟想和师傅比拼技艺的缘故。我不敢苟同。如果“弟子太学生杨文超”出的钱物和“弟子太学生杨天佐”同等多,当前者看到他敬奉的“母龙”比后者的“公龙”水平存在差距的话,他会同意吗?在东面外墙,我看到两块石板嵌在墙上,记载了乾隆丁酉(1777)丰山的住持僧如明负责重修庙宇时,他带头捐了“头银七十三元”,“赎出园乙段”,又在“庙右边授蔗种七百个”……但闽南俗语道,人的十个手指头都不一般齐呢,大概是所捐的财物不同,由此造成了各种不同吧。

后壁沟老人协会杨建益会长解释说庙里的“青石”、“白石”俗称“泉州青”、“河南白”,分别来自泉州、南靖等地。我于是遥想着,在那古代,在那远方,一批批精美的艺术杰作如何漂洋过海、跋江涉河、辗转奔波地来此作永久的安家。

可惜丰山杨姓没有保留族谱,关于杨姓为何不祭拜自己祖先却祭祀陈元光,杨老前辈也无从得知,惟知陈元光是“镇殿王”、庙是“北溪第一庙”而已。

既然如此,我们去浦西村看看正宗的陈姓威惠庙,如何?

出后壁沟向东经龙径村,再出村口就是古代大名鼎鼎的“浦西堡”了。

浦西的威惠庙于2004年重修,整座庙宇显得庄严大气。前殿的巨大石柱有联曰“环甲缮兵武绩二十四年苦战,建邦启土文垂二十五载治年”。主殿的陈元光塑像三米多高,直抵房梁,彰显着开漳圣王的至上地位。这些文字都是电脑下载的标准行楷书,我咨询村民“原刻石呢”,答“没了”。我再请问对联是否为原文,回答是从芗城区各地威惠庙里抄来的。

庙中天井放置一块明朝万历年间的香炉和一只两米左右的巨龟。龟椭圆的壳儿匀称和谐,穹庐一般,下面探出的脑袋显出畏缩警惕的模样。村民说浦西祖墓前还有一只雕刻更精的青石龟,但已被盗,大家才把这只斑驳沧桑的花岗岩石龟运回庙里保存。

广场两侧弃置一些断柱残石。我发现一块石碑凿刻“三朵莲花”,行楷书体工整有力、字迹清晰。我又抹去一根沾满泥巴的方柱,现出“至正丙戊”(1346)四字,元朝惠宗年号,可见浦西威惠庙至少在元代就已修建了。

浦西村外有一名闻遐迩的“浦西亭”,在九龙江对岸的浦南水文站上游,那个局促简陋的小亭子,也被拆毁了。史载漳州府的官员每年春秋两祭,“行至接官亭(浦西亭)过江境界”都要“文官下轿,武官下马,步而恭祭之”。当年的繁华荣光,不知何等景象,给人平添无限的怀古幽思了!

原来,浦西威惠庙解放前已经倒塌,仅存残壁;解放后彻底垮塌,庙里的文物就逐年遗失。当年“农业学大寨”时,石柱石梁,有的抬去修水闸,有的运去垒墙基,更多的搬到龙径村砌水塘。浦西小学退休的陈上水老校长说:“威惠庙大门两方巨大的石门墩,俗称‘乞丐石’的,就是2004年重建时从龙径三角塘那边抬回来的。”

丰山的这两座威惠庙,让人心生感慨,昔日浦西堡何等风光荣耀,连漳州府官员都要“春秋两祭”。浦西堡大名远扬,地位显赫,它的管辖范围远达芗城区石亭镇、华安沙建镇汰内村。沧海桑田、世事轮回,“十年河东,十年河西”,不由你不生发出生命的感慨,警示着我们牢牢把握现在,经营好自己的人生,展示自己生命的华彩,而不是空待他年!

其实,对于丰山威惠庙的景观、艺术、来源,我的笔拙,道不出十之一二!但“既来之则安之,观之,疑之,论之”,希望它们能带给人们更多的美感、历史感、人生之感吧!

别出远门辛苦地旅行了,先来品赏家乡的威惠庙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