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汪四则

伏小六·漆雕开·赵恬田

《旅途杂记·伏小六、伏小八》:“中国的造像人大都无姓名可查。值得庆幸的是大足石刻有一些石壁上刻下了造像的匠师的姓名。他们大都姓伏。他们的名字是卑微的:伏小六、伏小八……他们的事迹都无可考了,然而中国美术史上无疑地将会写出这样一篇,题目是:《伏小六、伏小八》。”

至今尚未到过大足石刻景区,但好感陡增,以致神往。

忽视“人”的存在,不知怎么成了一个惯性。回望历史,匆匆掠过,竟然是由“无名氏”串联起来的。

因而,见着对“人”这般敬重,就按捺不住。

在西安的博物馆,一块砖上刻印着“官匠杨志”。这个让我印象深刻,兴致浓郁,直至写下这么几段文字才罢休——

“一块砖上说华年,听取赞声一片。”

西安有一方砖,稳稳地躺在柜子里,供人观瞻。

它来自大明宫遗址,这就已经够厚的了,让迷恋盛唐华章的人士喝上一壶。它更是狂狷,上边镌刻着“官匠杨志”的字样。

实名制。就像现今下馆子,有些饭店在餐盘上也标注厨师的名姓:“×号厨师××为您服务。”

都是为了溯源。

“只见那汉子头戴一顶范阳毡笠,上撒着一托红缨;穿一领白缎子征衫,系一条纵线绦,下面青白间道行缠,抓着裤子口,獐皮袜,带毛牛膀靴;跨口腰刀,提条朴刀;生得七尺五六身材,面皮上老大一搭青记,腮边微露些少赤须;把毡笠子掀在脊梁上,坦开胸脯,带着抓角儿软头巾,挺手中朴刀……”《水浒传》第十二回刚开张,林冲细细打量的这条汉子也叫杨志,青面兽。

一个唐朝现实人物,一个明朝作家塑造的宋时人物,是否有一些隐秘的关联?

唐时的杨志,衣着、行囊自然与宋时有所区分。但身为工匠,会不会偶尔也这般豪迈、洒脱一把?酷热难耐,砖型设计方案卡壳了,会不会也“坦开胸脯”,发一通盛气牢骚?

然,你是“官匠”,在体制内,是有身份的人。这么说来,言行是不是有一套严密的规范与框定?

目下,“大国工匠”是个热词。“劳动的手”亦可缔造神话,人所敬仰。

真正的匠人在将自己精心打磨的产品脱手的那一刹那,愿意饱含情愫地将之端详,耳朵大张,倾下身来,聆听产品的“哭泣声”。

官匠杨志,你有没有像善待自己的孩子一般,摩挲过这方砖?

哈雷戴维森工厂的装配工总是欢喜地对孩子们说:“街上那些漂亮的摩托车上都有我的签名。”说话间,豪气堆满脸庞。

你是否也手向大明宫,跟自己的孩子说,“彼有吾之名。汝当勉力,承吾衣钵,至要。切切”?

似乎有些莽撞,这方砖参与了你的人生,留下一串串谜,供后来人释读。

一块砖,因了刻上人的名字,而成了一块历史的砖、文化的砖、令后人欲罢不能的砖。

细读《论语》可见,谁向孔子发问了,孔子跟谁说话了,谁怎么想的,谁干了啥,都是实名制,一一对应,不含糊。

“曾子曰:‘吾日三省吾身’。”“子张问崇德辨惑。”“子夏问孝。”“子使漆雕开仕。”“孺悲欲见孔子。”“宰予昼寝。”“季康子患盗。”……

《宪问篇·第四十四》:“阙党童子将命。”倒是没有明确这个“童子”的名与姓,不过还是尽力给出信息,这个童子是从“阙党”来的。

但是,在有着“现代性”的当下,“人”的名字时常处于遗失状态。

君不见,报纸上还是这么写着的:“北京市民说……”图片说明八九不离十是这样的:“一位游客在天坛祈年殿前自拍留影。”电视荧屏上一個人在接受采访,说着对新上映电影的观后感,聊得正欢,字幕却是两个冰冷的字:“观众”。

为什么不留下他们的名字?——当然,有个前提,即事先要征得同意,不可侵犯人家的隐私。

1993年12月23日,时任人民日报总编辑的范敬宜,写下过一则值班日记:

现在有些发奖会的报道,新闻主体成了领导人,如今天一版报眼李四光地质科学奖评选揭晓,18位受奖的科学家一个名字都没有,只登了领导人的名单。后来夜班费了很大力气与地矿部联系,请他们电传来了名单,才补充上去。这个问题请各部注意,今后写科学家、艺术家、文学家、劳动模范等等受接见、受奖励,一定要以他们为新闻主体,要有他们的名字。

谨记教诲,并力行之。

2010年8月8日,我到中国美术馆采访“锦绣海西——福建当代美术(晋京)大展”开幕式。当时想通过图片新闻的方式加以报道。不过,展览现场是很混乱的,抓拍好的场景不太容易。只能说边走边瞧,等待时机。几轮逛荡下来,无甚收获。

恰好,一个小姑娘,正在跟名为“亲爱的孩子”的一组铜像比身高,背景也干净、利索。难得!赶紧按下快门,抓住这个瞬间。

我当即跟小姑娘的家人说明情况,告知我是记者,拍了这么个照片。可能会在报纸上登出来。如果愿意,请告知小姑娘的名字,到时写在报纸上。能留下手机号码更好,如果刊出了可以邮寄样报,算一个纪念。

家人稍事迟疑,还是同意了。她叫赵恬田,当时就读于陕西省宝鸡市金台区铁路第四小学,一年级学生。一位女士留下了手机号,看得出,目光里还残留着异样的成分。

第二天,这则图片新闻刊出了,题目是《欲与“铜娃”试比高》,不仅标出了小姑娘的名字,还把铜像创作者蒋志强的名字一并署上。

跟小姑娘的家人取得联系,得到是一连串的“是吗?”“不会吧?”“真的呀?”

收到样报,这位女士发来短信,内容大致是:非常感谢!我是她的姑姑,在北京的大唐公司上班,暑期领着她出来旅游。没想到还上了报纸。相信这是她一辈子特别美好的回忆。我作为姑姑也为她感到开心。

那时,入职4年,正在步入倦怠期的当口,我却深深体验到作为一名记者小小的荣光。

稠李·美国·裹脚肉

《昆明菜·牛肉》,汪曾祺发现,很多地儿卖舌头都讳言“舌”字,无锡的叫“赚头”,广东饭馆把牛舌叫“牛删”。为啥?因为“舌”跟“蚀”读起来相近,换个说法,“讨个吉利”。

在名称上赚个好彩头,国人历来乐意为之。

黑龙江伊春是林都,植物王国。在这里转个几天,满目的树木、花草。在桃山园区偶遇“稠李”时,定眼看,树皮毛糙糙的,斑斑点点,不顺滑不流畅,好像人在说话,期期艾艾,磕磕绊绊。靠近,一股浓郁的异味冲了过来,感觉在兀自兴奋地吐纳某类化学物质。

从标示牌上得知其俗称是“臭李子”。按说,这个俗称直接、带劲,毛茸茸的,接地气儿,描述的是事实,又过于写实了,多少含有不敬之意,一点儿也不艺术。人家好好的一棵树,不过是面相上稍微弱一点,气味上有点儿特殊,也不至于扣上一顶那么不雅的帽子,盖棺定论。于是可能搬来字典、词典,一番斟酌比对,最终圈定了“稠”字。“稠”,多、密、浓,富足而饱满,是一个向上的词。

《胡同文化》,汪曾祺说,北京原来有大哑巴胡同、王寡妇胡同,后来都演变成了大雅宝胡同、王广福胡同。这一改,就升格了。

例子还有不少。我老家江西九江,鄱阳湖“腹地”有个棠荫岛。有个说法,这里是鄱阳湖的“肚脐眼”,水文数据对于把脉全流域水势而言至关重要。

为啥叫棠荫?当地“老表”说,这里曾经是无名岛,四面环湖,是渔村,有个腌鱼场,气味远播,惹得一群群苍蝇投奔而来,煞是可观。有人戏谑说这成了“苍蝇岛”。后来要给这个岛取个正式的书面名字,就比较慎重了。敲定的这个“棠荫”,用当地的方言说,跟“苍蝇”是谐音,保留了原初的特色与质感,但又拐了个弯,尽管“棠荫”二字并置在一起不承担具体意义,但依然有着柔和、温顺、美好的寓意。

再说外国国名的中文译名。“英国”为什么不译作“阴国”?“美国”为什么不译作“霉国”?“德国”为什么不译作“歹国”?“意大利”为什么不译作“疫大利”?

2011年1月24日的《文艺报》上,翻译家屠岸给出了解释:

有人说中国人自称“中国”,表示自己是坐镇在世界中央的天朝,说明中国人的自傲或自尊。但从国名的中文译名来看,中国人对别国却充满了善意与尊重。汉字有言,有义。译名中的汉字固然是译音,却又表达一种意义。……中国人要从同音字中选出具有最美好含义的字来命名这些国家。用什么字呢?用“英雄”的“英”、“美丽”的“美”、“道德”的“德”、“仁爱”的“爱”、“法理”的“法”、“义勇”的“义”、“芬芳”的“芬”、“祥瑞”的“瑞”、

“明智”的“智”、“康泰”的“泰”……如此等等。即便“巴西”、“埃及”、“俄罗斯”、“印度”等,也都是用中性汉字,而一概摒除那些不吉利的或带有贬义的汉字。中国人为自己或为下一代下二代取名,不是也要选用美好的或具有某种深意的字眼吗?外国,比如英国,用英文译别国的国名,只用音译,译名中不含有褒贬意义。从中国人译的外國国名,也可看出中国人对外国的善意,对人类的善意,对世界大家庭的美好愿望。

不管面对什么,都抱着温暖、正向的好意,这是一种文化姿态。

当然,也有不着调的。提出了问题,没有解决好问题,“好意”撒地上了。

四川宜宾李庄古镇,产有白肉,长条,薄片,《李庄镇志》记载:“好的刀工手可将1千克猪肉切成长20厘米、宽15厘米、厚1毫米一2毫米的肉片50余片。”之前这道特产唤名“李庄蒜泥裹脚肉”,这么叫,是有传说故事奠基了。后来文人介入,觉得如此美味佳肴,叫起来这么“不中听”,很是遗憾,“不免摇头感叹道:欠雅,欠雅”。

文人“沉吟片刻”,讲了一堆道理,拍板说,干脆叫“李庄蒜泥刀工白肉”吧。

依我看,还不如“裹脚肉”有意味。

穷讲究,瞎讲究,不如不讲究。

时代也不同了,现在是“审美”“审丑”一把抓。

还是四川,出产一种休闲食品,就叫“狗屎糖”,据说销量不错。

算来算去一般儿多·莫道会馆地面小·鄱湖受灾半边天

《浅处见才——谈写唱词》,汪曾祺说他在张家口遇见过一个说话押韵的人。这个人冬天把每天三顿饭改成了一天吃两顿。汪曾祺问:“改了?”得到的答复是:

三顿饭一顿吃两碗,

两顿饭一顿吃三碗,

算来算去一般儿多,

就是少抓一遍儿锅。

汪曾祺发现,这个人的语言除了押韵,还富于节奏感,“‘算来算去一般儿多’,如果改成‘算起来一般多’,就失去了节奏,同时也就失去了情趣——失去了幽默感”。

打油诗自有风韵。

翻读《第三届中韩日东亚文学论坛作品集·中国卷》,收录莫言的《与校友漫谈》。莫言自我评估,如果说自己有什么长项的话,就是喜欢写打油诗。他给一个笔名为“彦火”的朋友的会馆写字,计划写“星星之火、可以燎原”,落笔却写成了“星星之花”。于是就将错就错:

星星之花原上开

引得凤蝶联袂来

莫道会馆地面小

高朋满座皆贤才

当时莫言展望,将来可以以写打油诗为主,没准儿过两年出本打油诗集。

他追溯,自己之所以拥有这项才华,要感谢父老乡亲,“在农村,很多农民都有这个才能。我们村子里面有很多一字不识的人,却能出口成章,字字押韵。从小就跟他们在一起,受了影响”。

我在老家也遇见这么一位。八十多岁,无儿无女,吃低保,算是“拾荒老人”,喜欢编顺口溜,用他的话说是“表上一表”。他的姓名中有个“爱”字,大家按照当地习惯喊他“爱爹”。

1998年,江西九江是洪水重灾区。“爱爹”把自己看到的、听到的“表上一表”:

九八洪水超百年.

鄱湖受灾半边天。

住的房屋都倒塌,

没有饭吃没衣穿。

水无情来人有情,

遭的损失数不清。

各项物资般般有,

送到灾民的手中。

国家政府言在先,

移民建镇来搬迁。

各行各业节省钱,

每户一万五千元。

老人家始终在状态,村里修路了,乡里的小学盖新楼了,乡里的企业效益好了,他都要说上几句。有时还要自谦一下,说自己不过是“粗言粗语说一篇”。

如此这般,我不跟着凑个热闹就不好玩了——

是花不香色也欢,

是人自有八两才。

高手就在村头住,

脑袋快些低下来。

这不是虚话,常言道:“成熟稻穗多低头。”

《红楼梦》·《战舰波将金》·姜文

《未尽才——故人偶记》,汪曾祺介绍了人民文学出版社的一位编辑,名叫朱南铣,专事研究《红楼梦》的。说他把关于《红楼梦》的见解随手记在一些烟盒上,有心人根据烟盒上的片言只语,洋洋洒洒,伸展开来,结果写就了很重要的论文。

隐约记得早些年看到过这么一个说法:经典的一棵草,可以怎么样怎么样。具体到底怎么说的?翻箱倒柜,几番苦寻,屡次试错,抓耳挠腮……豁然开朗。

是导演姜文接受《南方周末》记者采访时说的,具体日期是2003年5月17日,当时他的身份是戛纳电影节评委:

有个问题可能是我们没有往这方面想的。实际上很多商业片是用了经典片中的某个元素放大出来做成的。爱森斯坦在《战舰波将金》里面的阶梯,就被用在美国非常有名的商业片《铁面無私》中。伯格曼片子中的很多东西,也被放大出来做成商业片。黑泽明的故事则干脆被好莱坞买去翻拍成商业片。所以我觉得,谁是商业片的营养、元素和母亲?是经典电影。我想斯皮尔伯格也清楚,美国大的制片商也都很明白这个,所以奥斯卡需要做门面的时候,会把终身成就奖给费里尼啊、黑泽明啊,虽然他们从来没有占领过那么大的市场。但是好莱坞知道,如果没有这些大师的精神,没有他们一只大螃蟹的一只爪拿来给他们拍,商业片也很难拍得好。没有这个螃蟹就没有这个爪。经典影片随便拔根毛摘棵草,就能做商业电影一大锅汤。但就像酒似的,特别浓的酒,能喝的毕竟是少数,但你不能说这杯好酒没有这瓶水的销量大,没有可乐的销量大。这个酒拿一点甚至一滴,可以调成各种软饮料,但这个酒毕竟是酒,值得人们几十年当神话去说。这一点上可乐没有这种资格,但它的市场是任何好酒也比不过的。我们现在的问题就是,可能刚刚接触到这些,就说:什么好酒啊?你能卖得过这杯水吗?这就好像偷换了主题了。

不得不说姜文是个厉害角色。就这么叨咕着,道出的却是经典价值的永恒性、辐射力,以及内在的运行轨迹。

汪曾祺的文字,似乎也可以这样来看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