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脸虔诚亦枉然

1

我叫襄小樊,就叫我小樊好了。我在台资厂做事,是前台文员。

我们这个电子厂是专业生产机顶盒的,属于高科技产业。我们厂叫瓢洲尊神电子公司。为啥叫这么个名字呢?待会儿你就明白了。这是老板亲自起的名字。其实我们公司的技术骨干和管理精英中,不乏学历高的,不乏知识型的,有几个还喝过洋墨水呢,起个好听的名字自然不成问题。

先介绍一下我的工作吧。我的工作很简单,来电话了接听询问转接,来客人了安排接待奉茶,来文件了登记收发分发等。在尊神,这工作的技术含量最低,只要脸蛋长靓点就行了。我的脸蛋嘛,还说得过去,回头率偏高。要不是咱名花有主了,追求者准能编一个排,收到的情书都可以出版成册了。

平时我都是一个人在前台大厅上班,没人陪我。要说没人陪我,也不对,还是有“人”陪。不过,那是个冷血动物,不说话,不好色,那张脸和老板一样,老是板着。老板给我介绍过,说“他”姓关,单字羽,人称关公。你一定要好好伺候“他”。老板对关公相当尊重,每月一号上午准时给“他”跪拜敬香,比对他父母还孝敬。每月中旬还要花两三千块钱给“他”买好吃的。你可能猜到了,关公是老板供奉的财神。

我的座位在前台大厅的中间,我的面前是一条长长的条台橱。我坐在条台橱里面,头刚好高出条台橱,能够看到进进出出的人。关公在我的身后,大厅后墙的正中间,站在一个非常考究的立柜里。立柜分上下两层,上层站着财神关公,穿着古服古装,红脸膛,长胡须,目圆睁,正气扬。关公右手握着一把长长的大刀,左手捋着胡须,双腿叉开,一副单刀匹马的英雄姿式。胡须是沾上去的。关公的两侧,分别立着红烛,带电的。关公的脚边摆了几个酒杯。在四个角还有放着新鲜水果的果盘。立柜的下层放一个铜黄色的香炉,香炉里香烟每天袅袅娜娜地散飞着。

你说,我一个如花似玉的时尚美女,和这么一个古董老朽站在一起,寒不寒碜?隔着千年的时空,我们能交流什么?他只知魏蜀吴,哪知港澳台?连同事都拿我开涮,说现在流行美女傍大款,咱们小樊傍了个财神呢!老板也真是的,让我这朵含苞欲放的鲜花,插在了枯枝上,比牛粪都不如。插在牛粪上,鲜花起码不会凋谢吧?插在枯枝上,我就等着凋谢吧。

小亮说放心吧,有我,你就不会凋谢。小亮是我处了三年的男友。我在瓢洲打工,多亏他浇灌了我,不然我早就凋谢了。为了感谢他,我不时偷点香蕉苹果给他,反正关公又不吃。小亮说,我喜欢关公,关公保佑尊神公司,就是保佑我们能拿上工资啊。还有呢,关公把苹果省给我吃了,还帮我护着你,以后就没人敢打你主意了。

我狠狠瞪了小亮一眼。小亮长得挺帅的,一个清瘦白净的大男孩。小亮的缺点是不自信,有自卑感。他在流水线上组装电子元件,属于普工。我是前台文员,属于管理人员。我对小亮说,普工又怎么啦?起码还懂点技术呢。我一个前台文员懂什么?要不是爹妈给了我这张脸,还不如普工呢。这道理我和小亮说过多少回了,他还是说配不上我。

我知道小亮为什么自卑。我们公司的食堂分成大小餐厅,员工在大餐厅用餐,管理人员在小餐厅用餐。大餐厅里乱糟糟的,桌子东倒西歪,吃饭时像个菜市场,吵吵嚷嚷的。小餐厅就不同了,窗明几净,桌上有绿色花底的台布压在玻璃下,还有空调,优雅地吹着冷气。小亮在大餐厅用餐,餐餐不是绿豆芽就是海带,要么就是白渣渣的豆腐。汤就更不用说了,有咸菜汤,有米粉汤,还有用稀饭代汤。我在小餐厅用餐,情况就大不相同了,鸡鱼肉蛋,鸭鹅虾蟹。午餐至少有两样货真价实的荤菜,汤煲得也很有味。我经常打了菜去大餐厅和小亮一起吃,将好吃的荤菜夹给小亮。小亮想吃,又不好意思吃,用眼角向四周瞟了瞟。四周都是普工,不是嚼豆芽,就是咽海带,没滋没味地吃着。小亮趁无人在意的当儿,一口吃了。一个大男人,总是吃女人的东西,能不自卑吗?

小亮以为没人看见呢,不想让小辉看见了。小辉和小亮一个班组的。小辉走过来,从我餐盘里夹了一块红烧肉,不客气地塞到嘴里,说小亮,你真有福气啊,找了小樊做女友,餐餐都有荤腥味。你看咱命多苦的,碗里不是白瘆瘆的,就是黑乎乎的,看不到一点油花,说是一荤两素,你连点肉丝都见不着。这哪是人吃的?操!喂猪还差不多。小亮的脸立马红了,好像是做错了什么事。

其实关于伙食问题,不是小辉一人有意见,员工谁都有意见,提了很多次。老板的回复是,公司的伙食只是让你吃饱,并不是让你吃好。若要吃好的,你可以自己去大酒店小饭馆消费。老板这么一说,员工们就不提意见了。

2

祭祀关公的仪式是非常慎重且非常隆重的。

每月中旬,总务部就忙开了,要提前三天采购供品。最忙的是月珍。月珍要填写申购单,列出所有供品。供品包括牛羊猪肉、鸡鸭鹅鱼、茶酒糯米饭等,供品如何搭配,每样多少斤,价格预计是多少,总共需多少钱,必须写得清清楚楚。而且单上不能有任何的涂改,有一处涂改了,老板都会在那儿打个问号。对有疑问的地方,老板会派人去市场调查,若发现有虚报的,月珍的麻烦就大了。填好了申购单,月珍先报给主管审批,主管审得特别认真,连一个小数点都不放过。要是审错了,他也要吃一顿臭骂。主管签批了,再报给总务经理,然后分别是财务经理、副总经理,最后是老板亲自审批。月珍最怕的是老板。可越怕往往越容易出错。要是供品名称写错了,金额大写写错了,老板除了训斥月珍外,还要将申购单退回重填。月珍就前功尽弃了,又要提心吊胆地再来一遍。这些经理们也不是坐在办公室里等月珍来签字的,他们也忙得团团转,月珍就跟着他们屁股后面转,等所有字签完了,时间就很紧了,万一采购不来,月珍更要挨骂。

月珍去市场采购,不是一个人去,还要带个陪同。陪同的人,其实是来监视月珍采购的。一次采购三千块钱的食品,老板能放心吗?有道是:一人为私,二人为公。月珍负责采购,陪同的负责打听价格。货何止比三家,有时要比上十来家。供品采购回来了,老板要亲自验收。他说这是贡给财神的,千万不能敷衍,心不诚则不灵。

十五号的中午,祭祀就要开始了。祭祀仪式就在前台大厅里。首先搭一个长方形的台子,铺上一层红艳艳的绸布,然后将盛具放到台子上,供品摆放在大大小小的盛具里。在大台子内侧的中间,摆了一个香炉,烟雾袅袅。这时,老板带着他引以为豪的精英团队走过来了。老板走在最前面,表情严肃,举止端庄,先在大台子的内侧,双手并拢,拿起一炷香,在冒着火苗的粗大的红烛上点燃,然后围着大台子走半圈,走到大台子外侧,面对正墙的关公,举着香,虔诚地躬腰作揖,默默许愿,之后,把香插在香炉里。

接下来是我们副总、财务经理、技术经理、营销经理等依样躬腰作揖,人人庄严肃穆,个个一心向善。一时间前台大厅烟雾弥漫,香气缭绕。

祭祀的场面无声无息。老板说,在财神爷面前不能嬉皮笑脸,必须严肃。我严肃不起来,我喜欢看热闹。我看这些平时高高在上的高层精英们,那么毕恭毕敬地给关公叩拜上香,我就想笑。有一次我居然笑出了声。事后我被老板叫到了办公室。他说有什么好笑的?我说你们这是搞迷信。他说你懂个屁!你以为尊神公司的高管们都是废物啊?副总是加拿大的研究生,财务经理是注册会计师,技术经理是本科生,哪个不是人才啊?他们为什么这么做,还不是为了尊神,为了我们每一位员工?老板越说越气愤,最后罚了我20元。

祭祀结束了,供品还不能马上撤走,要在关公的立柜前供到明天下午,再由总务人员一样一样地将供品撤了,送到食堂,作为管理人员的伙食。听说供品的费用本来就是从管理人员的伙食费中开支的。

3

那天是周六,晚上我要小亮陪我去逛芒果公园。小亮对我说,别逛了,小辉要请你吃饭。我说他干嘛请我吃饭?不会有什么企图吧?小亮说你去了就知道。我说我不去,不明不白的饭我不吃。小亮哄我,说去嘛,小辉说你一定要去。我说我有那么重要吗?不去!小亮不高兴了,说你是看不起我们这些车间干活的吧?啧啧啧,我咂着嘴,好好好,去就去吧。小亮一自卑,我就清高不起来了。

原来小辉不是专门请我的。他那个班的七八个同事都在饭店里。小辉说小樊啊,今天哥们请你吃瓢洲辣子鸡。我知道辣子鸡是瓢洲的特色菜。尝了尝,味道很好。我本来想再吃两筷的,但见包括小亮在内的几个同事,一个个吃得津津有味,满嘴油晃晃的,连头都不抬,我就停了筷。不一会儿,连鸡头鸡皮鸡屁股都吃光了,鸡骨头啃得跟刀削似的。小辉看我筷子许久没动,说吃啊,吃啊,别不好意思。我嗯了一声,夹了豆角慢慢吃着。豆角吃完了,盘子见了底,大家又开始碰杯喝啤酒。小辉说,弟兄们辛苦了,以后每月都聚一次,我拿一只鸡,其他的你们AA制。好!几个人叫了起来,还有人鼓了掌。小辉说咱的鸡绝对拿得出手,绝对货真价实,今天这只鸡怎么样?是不是又肥又大,又嫩又香?几个人轰的笑了。小辉说食堂天天吃豆芽海带,吃得我们一个个都快成豆芽了。吃了鸡,咱们就成财神了。喝!酒杯碰在了一起。小辉喝了几杯,脸就红了。小亮说,小辉,你去照照镜子,跟关公似的。小辉舌头有点僵,说老子就是关公,在座的都他妈的是关公,都是老板的财神!

回去的路上,小亮的话把我气得半死。我问小亮,小辉为啥要请我们吃鸡?小亮笑笑,说你吃鸡了吧?我说吃了,就一块。小亮说,一块也是吃了,你现在就是小辉的同谋了。听得我莫名其妙。我说什么意思啊,我和他同谋什么了?小亮说,这只鸡是小辉从关公那儿偷来的。我惊得半天回不过神来,生气地说,他这不是故意拉我下水吗?小亮说,小辉就是怕被你发现供品少了,不如先拉你下水了。我更生气了,小辉也太胆大妄为了,我明天就去揭发他!小亮一把拉住我,说小樊,你咋能这样呢?食堂伙食那么差,员工们工作那么辛苦,一年到头见不到肉丝,闻不到肉味,受得了吗?你知道车间员工怎么说吗?说老板心里只有关公,没有员工!说老板忘了,员工才是他的财神!没有员工,他还当个狗屁老板!我说老板错了,我们就要跟着错吗?为了报复老板就偷供品?这也太不道德了。小亮说你和老板讲什么道德?老板要是讲道德,会只顾关公不问员工吗?我又开始生小亮的气,我说人家欺负你女朋友,你居然还帮他说话!小亮粘乎过来,亲我的脸,哄我,说,我不是帮他说话,我是在帮自己说话,我和小辉,都在车间干活,吃苦受累是一样的。

第二天早上,我早早去上班。我看关公,关公也看我。台桌上的鸡果然没了,连盘子都端了。早上九点多,老板来上班,我不免有些紧张,赶紧和老板打招呼,说上午有几个电话找他,还有个客人要拜访他,还有……我没说完,老板就匆匆过去了,看都没看台桌一眼。

第三天中午就餐时,我打了饭菜,正要去大餐厅,一眼瞥见月珍在吃饭,低着头,闷闷不乐。我想起了一件事,就进了小餐厅,坐在月珍的对面。月珍没抬头,仍在一个劲地扒饭。我用饭勺子在月珍的餐盘上敲了敲,月珍才缓缓抬起头,吓了我一跳。月珍正在哭呢。我四周看了看,小声说,怎么啦月珍?月珍一向是比较乐观的,我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让月珍这么泪眼朦胧。我抓紧吃了饭,和月珍一起洗了碗,到了前台。月珍看了关公一眼,忽然抓住关公的胡子,猛扯了一把,扯下了好几根。我说你疯了?让老板看见,你就麻烦了。月珍说我都被炒了,还怕什么麻烦?我呆了,我说你被老板炒了?月珍的眼泪又汩汩流下来。

月珍真的被老板炒了。昨天早上,老板审核月珍的供品菜单时,一口咬定说没买鸡,说月珍报假账。这句话的后果是相当严重的,月珍当然不会承认,坚持说买了,说不信你去前台看。两人真的来前台看了。当时我可能发文件去了,没在。老板带着月珍到了台桌那儿,一一清查。真的没有鸡!月珍傻了眼。月珍拼命地想,记忆已经有点模糊了。老板的目光咄咄逼人,逼得她满面尴尬。后来,月珍想起来了,她买了,是在杨二嫂的店里买的,一只肥硕的活鸡。陪同她去的是阿迪。这只鸡怎么会没了呢?肯定让厨师们拿食堂去了。老板打电话把两个厨师都叫来了。厨师都说没拿。老板又让阿迪过来,阿迪说买了。老板说鸡呢?阿迪答不上来,月珍一时也无话可说。老板说,你们俩是串通好的吧?又说,李月珍,你这是报假账,不但对老板不忠,更是对关公不忠!这样的员工必须开除!就把月珍开除了,阿迪也被罚了一百块。

我几乎就要脱口而出了。我拼命咬住下嘴唇,没把事情真相说出来。死小辉!都是你让月珍蒙了不白之冤。我在心里把小辉骂了十几遍,连小亮都被我骂了。但我不能说出来,不能,绝对不能!我要说出来,老板肯定还要炒小辉,炒小亮,甚至炒了我!我忍不住打了个冷颤。这年头,找份工作容易吗?

月珍下午就离职了。晚上下了班,我就去找小亮。我说你们太过分了,都是你们这帮馋鬼,害了月珍,月珍现在被老板开除了。小亮就把小辉叫来。小辉听了,不再吱吱喳喳了,看得出他的心里也不好受。这个结果他也没料到。我说下次别偷了,否则老板还要开除无辜的人。小辉说,不,下次还要偷,只有偷了,才能还李月珍一个清白,让李月珍背着这个黑锅,太对不起李月珍了。想想也是这么个理儿。随小辉吧。

遗憾的是,下一个祭祀日,老板没在家,去欧洲了。据说欧洲某个地方正在推广数字电视,需要大量的机顶盒,老板去谈订单了。祭祀交给了我们副总。祭祀过后,小亮犹豫不决,说偷不偷鸡呢?小辉满不在乎地说,外甥打灯笼———照旧。于是晚上十二点多,员工都下班了,趁保安在大门口交接班的当儿,小辉潜入了前台大厅,将整只鸡塞进了随身带来的黑袋里。我们宿舍就在公司里,拿回宿舍很方便,不用出大门,所以保安不会发现。可惜这一次,小辉偷鸡不成反蚀把米了。

小辉把黑袋塞进衬衫里,准备离开。眼看就要得手了,却发生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小辉毕竟是偷东西,做贼哪有不心虚的?小辉在转身之际,一只脚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自己也甩了个狗吃屎。小辉是被一根电线绊倒的。这根电线是电蜡烛的插头,插在墙上的插座里。小辉一只脚不知怎么套住了电线,匆忙中一提脚,哗啦一声,蜡烛倒了,电线将关公从立柜里拉下来,摔在地上,关公的头轱辘轱辘地滚开了。小辉吓坏了,立马给我打电话。我也吓坏了,穿起衣服偷偷跑去前台。这时,两个保安从门前经过,拿着电筒去后院检查了,没发现我们。我说小辉,你惹大祸了,我们必须连夜去街上买个一模一样的关公来。小辉有点迟疑。我说别愣着了,现在就去!小辉和我一起,先将关公扶起来,放在立柜里,再把头装在上面,做个假象,不让保安发现。

我和小辉经过大门口时,保安意味深长地瞥了我们一眼,又朝小辉挤了挤眼睛,说这么晚了,还出去?今晚怕是不回来了吧?这个龌龊的保安,肯定以为我们去开房了。

夜风凉习习的,路上很冷清。我们走得很急,走出了一身汗。找了半天,才在瓢尾那儿找到了一家佛香佛具总汇。敲了半天门,没动静。又打招牌上的电话,终于把店老板叫醒了。店老板开了门。进门一看,乖乖,全是菩萨财神。我和小辉左挑右挑,挑花了眼。我天天和关公在一起,比小辉熟悉关公。挑了好久,才挑了一个和前台大厅的关公比较相像的。一问价,要一千块。两人吓了一跳。店老板说,这还是假的呢,要是真的,能卖七八万呢。我们和店老板还了半天的价,才降到了八百。小辉跑去柜员机,提了八百块交给了店老板。我们提着装着关公的大黑袋回去时,那个保安又朝我们笑,还是那么意味深长,说这么快就办完事了?忽然看见我们手里的大黑袋,说那是什么?小辉笑笑,我更懒得理他。出厂的东西要检查,进厂的东西保安无权检查,哪怕你带枚原子弹进来,他也不管。

4

一周后,老板回来了,显得疲惫不堪。没顾上休息,他就来前台大厅了。他说,襄小樊,你出去一下。每次跪拜财神时,老板都要把我支开。我巴不得呢,正好出去透透风,转一圈。

后来我才知道,老板这次欧洲之行一无所获。欧洲那边机顶盒的需求锐减,小日本的几家公司又抢在老板的前面,签了订单。老板郁闷死了。小日本生产的机顶盒性能比我们好,使用寿命也长。老板又跑了别的地方,仍没拿到订单。

其实拜关公也不是办法啊。老板真是气糊涂了。你想啊,关公是我们中国人的财神,他能管得了外国人的事么?

跪拜之后,老板又安排总务部采购供品,提前做祭祀,说不能等了,再等,生意就让小日本的抢光了。总务部领了圣旨,不敢怠慢,立即去采购。

这次祭祀更加隆重。据说供品就花了四千多块,龙虾蟹子,茅台酒中华烟,也不管关公好不好这一口,都上了。而且这次参拜的不只是头头脑脑们了,所有销售员和会计员也参加了。他们都处在尊神公司最重要的岗位。最后,老板又一指我说,襄小樊,你过来。我?我说我是文员,也要拜吗?老板的脸又板起来了,说你是前台文员,相当于财神的女秘书呢。有人哄笑,马上被老板骂得缩了舌头。老板一板脸,我只好乖乖地走过去,学着别人,先在内侧点上香,绕过大台子,走到外侧插香,许愿。你猜我许了什么愿?我在心里说,你这个冒牌货,姑奶奶才不给你当女秘书呢,你是小辉他们请来的,你要保佑小辉他们涨工资!不然,小心姑奶奶揪光你的胡子!

下午,老板经过前厅时,盯着关公仔细瞅。怪了,关公怎么越活越年轻了?他在自言自语。然后又问我,襄小樊,你帮财神擦身了吧?我一愣,马上反应了过来,我说是啊是啊,我看他身上都是香灰,就帮他擦干净了。老板却不高兴了,说你擦它干嘛?香灰多,说明香火旺嘛。难怪我瞅着关公不对劲呢,我还以为关公有你这个美女相伴,越活越年轻了呢。以后不要再擦了。

周末晚上,我们又去饭店聚餐了。这次晚餐丰盛了点,小辉不但偷了鸡,还偷了一盘虾。我说小辉,你知道我在关公面前祈祷什么了?几个人都侧过脸来看我。我说我祈祷老板给你们涨工资,否则我就揪关公的胡子!涨工资?小辉唉声叹气地摇摇头,说别提了,别提了,不降工资就谢谢关公了。这个月没多少订单,我们成天在流水线上干坐着,工资怕是要降了。

果然如小辉所言,我们老扳开始全员降薪了。我的工资减了三分之一。小亮小辉他们只拿到了基本工资。老板解释说,欧洲的订单开始锐减,只有江浙一带不到五分之二的订单勉强维持着。听营销部的人说,欧美那边的金融风暴来了。金融风暴是什么,我们并不关心,这年头灾祸连连,我们关心不了那么多,我们只关心我们打工能挣多少钱。

我们对尊神电子还抱有最后的幻想时,一场意想不到的风波击碎了我们的梦。那是两月后的一个上午,老板刚进厂,就被几十家供应商包围了,全都涌在前台大厅里。我忙得屁滚尿流的。请他们坐,不坐!请他们喝水,不喝!让他们别抽烟,偏抽!他们不瞅我这个大美女,也不瞅关公财神,他们只是缠着老板讨债。从他们理直气壮的声讨中,我才知道,我们尊神公司欠下供应商的货款至少有两千万。天哪,我们不过是个三四百人的小公司,拿什么还呀?老板个子不高,几乎被讨债鬼们淹没了。但老板显得极有耐心,说大家别急,我们正在积极争取国内外的订单,昨天我们刚签了连云港和淮安两个市的机顶盒订单,对方预付的货款一旦到账,马上还钱。供应商哪里听得进去,一个个瓮声瓮气的,说别再哄我们了,这种话我们耳朵都听出老茧了,以前说欧洲签大单了,现在又说连云港签订单了,谁信哪?这次不还钱,说什么都不行!吵闹声越来越大,员工们都围在了大厅里,有看热闹的,有劝说的,有骂娘的,乱成一团。后来警车呜呜呜地进来了,把老板和供应商都带去了派出所。

半月后,决定尊神公司和我们命运的时刻到了。尊神公司召开了全体员工大会。老板坐在台上,蔫不拉叽的,已没了往日的风光。老板用极其低沉的语调,像日本天皇宣布投降似的,向大家沉重宣布:瓢洲尊神电子有限公司破产了!所有的员工都将解除合同。

我一下子急了,心好比悬在半空中,慌慌的没了着落。我们副总在台上宣读破产程序,我一句也没听进去。我在想我和小亮怎么办?我是江西的,小亮是四川的,我们的爱情该怎么办?回家吧,天各一方了,爱如何延续?找工作吧,金融风暴把许多小企业都刮倒了,谈何容易?

会议结束了,我回到前台大厅收拾东西。老板过来了,盯着关公看,看了许久,忽然一把将关公的胡子揪了下来,又看没了胡须的关公,慢慢笑了。老板提起了关公,缓缓地举到了头顶。我一步冲过去,眼明手快地抓住老板手中的关公。我说老板,这个给我做纪念吧。厂都倒了,我也不怕老板了。我想要是把关公退给那家佛香佛具总汇,或许能退点路费钱好回家呀。

老板木然地看着我,不明所以。这时清洁工潘姨过来了,她拿着扫帚,眼睛红红的。潘姨说,老板,我们舍不得离开尊神啊,我在这儿干了五年了,做梦也没想到,有一天会离开尊神,呜———潘姨呜咽了几声,又说,老板,我们就要离开尊神了,我想站好最后一班岗,把前厅打扫干净了再辞工。潘姨说着说着,眼泪下来了。我的眼泪也跟着涌了出来。潘姨天天来前台打扫卫生,和我很熟。潘姨说,小樊,以后我们怕是再也见不到面了。

潘姨抹了一会泪,见我手里抱着关公,又对老板说,老板,我最后有一个请求,望您能答应我。老板说,你讲吧。潘姨说,这个财神能不能送给我?我老公一直在住院,花了好几千块钱药费了,还没把病治好,现在还躺在医院里。我想把财神请回去,天天拜一拜,请财神保佑我老公早点好起来。我现在没工作了,他更住不起院了。

老板瞅瞅我,又瞅瞅潘姨。我想了想,说,潘姨,这个关公本来我想要的,既然叔叔有病,就送给你吧,但愿叔叔能早日康复!我将关公送到了潘姨的手上,潘姨接过去,搂着我哭了。

老板走过来,说潘姨,你要这玩艺干嘛?财神是保佑发财的,又不保佑健康。我说老板,你以为关公真能保佑发财吗?那我们尊神公司为什么还是倒了呢?其实,真正让你发财的,不是关公,而是员工!老板愣了一下,许久才说,小樊,你说得对。事实也说明了这一点,关公保佑不了我们,保佑不了发财,也保佑不了健康!

老板从潘姨手里抓过关公,打量了一会,然后在我和潘姨的注视下,径直走到了前厅门外。

咣当———我和潘姨惊愕地跑到门口,但见一地的残骸碎片,关公已被摔得粉身碎骨。

责任编辑:谢荔翔

题图插图:石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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