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的萌芽

这年春,我到青岭中心校读五年级。这个学校是抗战前夕诞生的,学校校长教员、伙夫校役都是外地来的。我们高一班学生,全部住校,可怜只有两个女的,小珍和我。最讨人厌的是打钟的校役,经常打乱钟。有时天没亮就打起床钟,有时天亮了打久才行,有时该下课不打,有时未下课又当当打下课铃了,因此,未到半个学期就换了两个人。

一天,又来了个年纪十四五的小子,白皙的面孔,隐约略带青色,一双忽闪忽闪的大眼睛,身穿一套黑色土布唐装,脚踏一双跟脚已经破了的草鞋。人样倒长得不错,看外表也很朴实。我心想,可能也像前两个一样。第一天,天蒙蒙亮起床钟响了,我拿着脸盆冲进厨房,不料在门槛上撞上这个小子。他正端着一盆热水,哐啷一声,把他裤子全淋透,我的鞋子也给溅湿。我本想吼一声,你这鲁莽的小子,但只见他微微笑着说:“来得真快,你们还有二十分钟才出操呢,赶得来的。听他这一说,我的嘴巴就被封住,舀水去了。以后,钟打得很准。每次要打下课钟了,他都在大钟鼓旁站立几分钟,好像在听我们上课。一连这样几次,我估计他在下课时间五分钟前就来了,因此,每见他站在钟鼓前,我就偷偷套上毛笔,拾收笔记。小珍向我投出疑问的目光,我努嘴指指钟鼓旁,她先是一愣,接着会意地笑了。

一个星期后,我才知道他的名字,那是在总务房里,总务说:“世植,去潘家粉摊斩两碟鸭肉,打一斤酒,再要两碟粉。”这个人真勤快,八个职员常用茶水、洗衣、洗身用水全是他包干。他住在乡警室,经常看见他看乡警们卸枪帮他们擦枪,有时看先生下象棋。有一天,我们上地理课,他站在教室门口看中国地图。我心想,又不是画册,你懂吗?莫打错钟就好啦!一天,校长去县里开会,带回两箱巡回图书,放在办公室里。中午休息时,见他低头看,非常入迷,我问:“看什么书,好吗?”他合上书说:“才开始。”我心想,明明看了好久,可能不懂,借故搪塞。我瞥了一下书面,一眼看出《鲁滨逊漂流记》。以后,一有空,他都在那里看书。有一次,月考地理,温先生改卷,我们在寝室里的板缝中偷偷看。忽听到世植在旁道:“温先生,这张名字没有,字很清秀,像是女子写的。”“可能是小珍。”“不,陈小珍在这里。”“那可能是黄玉环的了。”我一想,可真是忘记写名字。还不是为了你小子,未到时间就在钟鼓旁站,害我一着急就忘了,好在只有两女的,我的字迹先生也认识。忽又听世植的声音“这妹仔有一题答不全。”哪道题,温先生头也不抬地问。“长江流域有几个大城市?”“你知道漏哪个吗?”“上游漏重庆,下游漏上海。”我暗暗吃惊,他怎知道得这样清楚,难道他读过。“世植,你没读过怎么知道。”你上地理课时,我在门口一面听一面看地图,所以印象很深。”“要得,聪明。想读书吗?”“想也想不来,”世植忧郁地回答,“不过,我天天都看书。”都懂吗?个别不认识,我跳过去了,反正整句是理解。接着他说断断续续读过四年级。温先生说你写几个字给我看看,世植说他字写得不好,但还是在白纸上写着:百川东到海,何日复西归。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

暑假过后,我们都回校了。我对世植特别好感。钟一响,又想着他,心想,他一定家很穷,要不,正在读书年龄,却来这里打钟。不知他家有些什么人?——小珍用肘碰了我一下,我一愣,才知道先生已进教室,快翻书。

学校大门向着大街,每到圩日,同学们都到门口盼望,是否送了什么东西来,我和小珍不爱上街,有时想买什么,就叫世植帮忙,他很乐意。有次叫买柑子,他声明:我不会拣选请莫怪。其实我心想,只要你肯帮忙,心就高兴得要死。等买回分给他吃,他却不好意思跑了,跑不远,却扔下一句话:人人喊帮忙,人人喊吃,把肚皮撑破,谁来补呢?我们噗哧地笑了。

一天傍晚,我和小珍在校后的篮球场上投篮,不小心把脚扭着了,哎哟,哎哟抚着脚踝喊,小珍在旁边咯咯地笑,还在投她的篮。世植不知从那儿钻出来:我看,扭着哪儿?我坐在地上说,脚踝。他说,不要动,我给你按摩。他跪下,用手在我的脚踝轻轻地按摩。小珍也跑过来扶着我说:我以为你装着哄人呢?慢慢的不疼了。世植还轻轻在揉摩,额上渗出颗颗汗珠,我的心窝感到一阵热,通遍全身,涌上脸。

中秋节过后,家里收花生了,我回家提得一手提篮来。早晨,世植在天井旁的石板上洗刷衣裳,见了说:“来得这么早,带什么好吃的来?”“算你猜着,花生,想吃就来。”“我想吃炒的,花生糖更爱。”差不多要上课了,我用大口盅盛一盅给他,他只说句:要这么多做什么?但看得出他是很高兴的。

这天下午,因为是圩日,厨房加菜,直到五点钟才吃。我们师生一吃饭,世植就拿球上屋后球场投篮去了。刚上吃半碗饭,忽听门外“砰砰”枪声,站在门外的乡警老黄跑进关门口里一面喊,“土匪来了。”十几个臂扎毛巾手持短枪的人蜂拥而入。同学们丢下碗筷,有的向大门冲出,有的从后门遁逃,我被吓得脚都不会动了。乡警老韦拿一支七九步枪正要向土匪开枪,却被土匪一个抱脚摔倒,“砰”的一声,子弹飞向天空。人跑光了,土匪打门砸箱。这时我才醒悟过来,立刻从后门踉踉跄跄地跑出来。到球场,只见世植一个人拿着球愣在那儿。我上气不接下气地说:“世植,土匪打过来了,你还不快走?”他扔开球,拉着我的手说:“躲进李村长卧室去。这里有一间教室两边各一间房,那一间是陆先生的。进了屋,关上门,漆黑一片。稍停一看,屋里一张床,一张桌子。世植说:“我们钻到床底下去。”我趴在靠墙一边,世植伏在我身旁。他低声问我,听到枪声,以为谁放爆竹。土匪多吗?我说,不要讲话,吓死人。你摸摸我的心差点跳出来。世植真的用手按在我的心口上,说:“真的。”“砰轰”一响,接着“哗啦”一声,是门倒下的响声,我心中暗暗叫苦是土匪来砸门了。向门一看,还关着呢!是土匪打入陆先生的门。忽然,世植说,刚才我拖床上的毯(下转第11页)(上接第9页)子,见床上有一支枪,是村长那支九响的,我起来拿它,若土匪来砸门,先一枪打倒他,再跑。我说,算了吧,弄枪弄刀的我怕得很。那也不能在此等死,门一倒,我们就被活抓。听说土匪坏得很,男的打死,女的抢跑,躲在床下不保险。世植说,我们还是跑出去好。我点点头,于是,我们起来,世植抓起床上的枪推上子弹,说声走,我颤悠悠跟他走。他轻轻地拉开门栓,打开门,探头出去望一下,低声说,土匪还在陆先生房里。我们溜出门来,跑向厕所,准备在那里越墙。才跑出一丈多路,忽停后面一声吼:不要跑,把枪放下。世植一面叫我快跑,一面回头说:给你——砰!我回头一看,只见陆先生房前扛着一包东西的家伙一个踉跄地倒下,另一个跳出用手枪砰砰的来了两枪,打在厕所的墙上。世植说,快爬墙,土匪短枪不敢追。墙虽不高,可无坎窝垫脚怎上?世植见我团团转,马上蹲下说:快,扶着墙,踏上我的肩头,只一挺身,就把我送上墙上。我像骑马一样跨在墙上,向学校后门一看,不好了,有一家伙端着长枪向我们追来,我说:世植快上!快上!“砰”的一声,一颗子弹从我头上呼啸而过。“快把枪放下,否则要你们的命!”世植举手向我的脚掌向上一支,我不由自主摔倒墙外。我急忙爬起来,只见世植一只脚站在墙外,一只脚踏着厕所瓦面上,向院子里的土匪喊:“你们要枪!好,先给我们花生米吃!”砰!砰!砰!

几枪声响过后,我从墙脚滚下山坡,只觉得脚踝疼痛难忍,又是扭痛,我咬着嘴唇不敢哭。世植趴着爬过墙头,见了情况着急地说:“能走吗?”我摇摇头。他把枪扔在沟里,蹲下来说,我背你回家。这时我也不管什么羞耻,伏在他的背上,慢慢地走向我的村庄……

第二天,世植回学校去了。妈妈坐在我的床头,述说昨夜吃饭时爸爸问明世植的家世,他说,家里有姐姐,有个哥哥,有个弟弟。姐姐已嫁,哥哥当牛馆,弟弟读书。这次来青岭是陈总务叫来的。看你爸爸的意思,是想招他作上门女婿,不知你意下如何?我心里很快活,就说,听爸妈安排罢!

这次学校遭土匪抢劫,打死了陆先生,打伤了一名乡警,掠去四支长枪,乡长(兼校长)、教职员工所有东西,都被抢劫一空。后来,爸爸通过熟人了解,世植被他父亲带到家乡去了,不久,又听说世植在古樟中心校读书去了。我那刚刚萌芽的爱,就被扼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