逐流而去的手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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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我在办公室赶写稿子,忽然发现一份采访材料找不着,想来想去,是中午吃饭时忘我妈家里了,幸好报社离那儿不远,便匆匆忙忙赶回去拿。

走到我妈家楼下,看见我姨蹲在花园边,我叫她,她不吭声,也不回头,我过去低头一看,居然发现她在哭。

她怎么会哭?还一个人蹲这儿哭?

谁哭也轮不到我姨哭啊,她是我家的客人,这回住到我妈家来,是为了装修她“五一”来买下的高档电梯公寓。她终于要来我们这座城市安度晚年了。

这么多年,我姨一直猫在那座全国人口最多的“火炉”城市里,挖她的“金山”。她是个妇科医生,开了家私人诊所,专给下身有毛病的女人看病。但找她看病的不只是女人,因为她看妇科治性病出了名,那些下身有毛病的男人也来找她。她成天面对的男男女女的下体都是有毛病的,对这座金山便既留念又厌恶,曾皱着眉头一脸痛恨地对我们说,哎呀,扳开一看,全流脓灌水的,脏得很呀!她还婉转地告诫我们:现在的人谁也说不准,男女之事最好少去沾染。她的话我们都听到了,但还是有人对此不以为然。

今年五一,我姨来我家玩,我们带她游览了美丽如画的东江广场,参观了洁净有序的市容市貌,告诉她这座城市在全国宜居城市里榜上有名。我姨见我们说得热切,笑道,好呀,将来我就来这里养老。

在养老这个问题上,她终于露了点口风。我们全家人曾多次给她说过,让她别再搞那又脏又累风险又大的事,尤其是我妈,她和我姨感情最好,在某种程度上说,她对我姨好过对我,好像我姨是她亲生女儿而我只算个养女。我妈每次打电话都劝我姨别再开诊所了,现在听她松了口,忙忙地接上她的话说,你一辈子够苦了,趁如今还能享受,该停下来歇歇啦,又不是没吃没喝!瞧你的身体,这儿疼那儿痛,当医生成天担惊受怕,万一哪天老病犯了,那才更……

在我妈眼里,我姨是个疯疯癫癫的人,除了性格风风火火外,关键是我姨有“前科”,进过一回精神病院。我妈说的“老病”就是指这病。我姨毫不在意嘿嘿一笑说,怕我又犯疯病呀?我妈看她一眼,眼里除了惊悚,还有许多东西。我妈淡然说,身体要紧啊。

要我姨立即丢下她的“金山”当一个闲人,等于是剜她的心肝,不过她对我们的建议还是有所表示,投资一般,买了一套离我妈很近风景很好的电梯公寓。我们鼓动她干脆趁热打铁装好房子,年前搬过来算了,可五一大假还没结束,我姨便匆匆忙忙赶回去开门营业去了,她的举动惹得我妈好一阵摇头叹息。谁料五个月之后,也就是国庆长假才刚刚完,却又传来消息,我姨马上要过来装房子了。原来国庆时,她的幺儿子从南方回家,看见她拖着病体忙碌,心中一恸,开口下旨,让她别再做了,该休息了,她就真的嘎然而止,决定彻底放弃那座出“金”很好的富矿。

这情形多少使我妈有些尴尬。她一直以为,她的话我姨一定肯听,到这时候,她才看出并不是那么回事。

其实她应该明白,谁在她妹妹心中份量最重,除了那个幺儿子,没有别人。从过去到现在,从小到大,她不是没看到,为了幺儿子,我姨流了多少泪,付出过多少心血,甚至还疯过。

我姨有三个儿女,但跟她有血缘关系的只有两个。为了让读者尽快明白是怎么回事,我就直说吧,我姨离过婚,两个儿子系她亲生,女儿是后夫带来的。过去我们一直羞于提她离过婚,离婚这事放在现在是寻常事,跟喝碗白开水一样寻常,可在三十多年前,离婚不但痛苦,还是家丑。我姨的离婚,闹得沸反盈天,搞得我们一大家子都快崩溃了。

说她的故事之前,我得说说我们这个家族。我们家族不算大,更不显赫,但却特别。说特别是因为它的阴盛阳衰,自打“湖广填四川”,我外婆的外婆的外婆那辈儿,挑着担子,流落到三省交界的山旮旯去以后,就有了这情形,并在我外婆那一辈形成小小的高潮。我外婆的兄弟们不成器,一个个迷上大烟,抽光了家产,相继死于大烟,留下一个破败的家族由我外婆和姨婆两个女流之辈支撑。她们的母亲临死前对她们说,我们是外来户,一家人一定要抱成团,就算哪天牙齿不小心咬了舌头一口,嘴巴一闭,那还是一家人呀。

我们这个家族还有一个特点,女人们特别漂亮,至少每辈儿都能出一两个漂亮能干且泼辣非凡的女人,这个或漂亮或能干的人又总会弄出点不同于常人的动静来。就说我们这辈儿,虽然我平平常常,可我妹妹是个回头率极高的人,为此惹出不少纠缠。这个我呆会儿再表。

自打进了山旮旯,过了最初插标占地刀耕火种的艰苦打拼之后,我祖上被山里人的纯朴厚道礼义仁信所感染,过起耕读为主诗书传家的生活。有那么几辈儿到也兴盛,到了我外婆这一辈,军阀混战,内扰外患。外婆的父亲是晚清的举人,当了几天官,看不惯官场的腐朽黑暗,辞官回家成了一介教书先生,当地有钱有势的人以送子女到他门下为荣。他教得好别人的孩子却管不了自己的儿子,儿子们一个个沦为烟鬼,到是两个女儿乖巧伶俐。

战火还没烧到山里时,我外婆出落成一枝花,她喜欢上周家的二少爷了。周家二少爷那时在成都法政学堂读大学,因为一次偶然的相遇,我外婆见他斯文儒雅,不似他几个轻浮浪荡的兄弟,便芳心暗许。她不明白两个家庭的差距,更不明白两人的距离,只从戏文里听来“郎才女貌”这些美好杜撰,便满心欢喜地编织着自己的爱情故事。一天,周家的门房来找我外婆,说大太太有请。我外婆惴惴不安地换了身湖蓝色府绸旗袍,喜滋滋来到大太太面前。大太太正靠在椅子上吸大烟,小丫环半跪在地上的矮茶几旁,给长长的烟枪装烟。见我外婆进去,大太太欠起身子,拉过我外婆,抚摸着她的手说,哎呀,女大十八变,几天不见,越发出落得标致了!

我外婆说伯母抬举爱莲呢。

啧啧,小嘴儿也会说话了!不错,不错。大太太赏我外婆坐在她身边,没话找话套近乎,言语里满是夸奖,弄得我外婆好一阵胡思乱想,末了才听大太太说,爱莲呐,你是个能干姑娘,听说你做的“镶碗”极好吃,冬月二十八,我们给二少爷完婚,想请你过来帮几天厨,你看……

我外婆听到“给二少爷完婚”几个字,以为自己听错了,忙问给谁完婚?

二少爷尚鲲呀,你没听说吗?大太太心想,自己最得意的儿子要结婚,这消息像春天的柳絮,在益安城里到处飞舞,居然还有人不知道?转念又一想,不过是个黄毛丫头,有什么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