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山之殇

我人生中最好的青春年华,可以说献给了国家的地质找矿事业。野外地质勘探的经历,也可以说,是我一生中始终不能忘怀的记忆。这些记忆时常在我梦中出现,每次都会潮湿我的双眼。

虽然我已不再是一名地质队员,可每次看到连绵不断的大山,心就不再平静。无论是在飞机上或者火车、汽车上,窗外的山无疑最吸引我的眼球。这个时候,我总是在想象我依然是一名地质队员,依然在征服一座又一座山峰。

弹指五十多年匆匆而过,岁月的磨砺碾压出最深的那一道痕迹就是我八年的地质找矿生涯。昨天,一个评论家采访我,问到我的地质生涯与文学的关系时,我一下子想到的是毛泽东主席的一句诗:“人间正道是沧桑”。

晚上躺在床上,眼前浮现出那八年中的沧桑时日。我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入睡的,也不知道是否在梦中。早上在似睡非睡中起来,想到第一件事是述梦,免得忘记。大脑里最早闪现的一个标题是《有人醒在我梦中》,是的,昨天,我夢见了那些生死与共的兄弟们,他们的影像,似放电影一样浮现、清晰而鲜活。当我写下这个标题时,才想起,这个标题我用过。到了这时候,一句感叹的话不由自主地蹦了出来——美好的回忆是惊人的相似,丑陋的回忆是各自的不同。这有点类似托尔斯泰的一句名言,可它毕竟准确地表达了我此时的感受。

这样,我只好写下——《连山之殇》。

1988年,我还是一名地质队员,那年我23岁,带队到广东连山壮族瑶族自治县、连南瑶族自治县一带搞1比20万地球化学沉积物测量。我是项目负责人,项目分四个采样组,一个样品加工组,总计二十余人。为了简化称呼,也为了责任和荣誉,我们便以每组组长的姓为代号,一组为欧组、二组为李组、三组为何组、四组为侯组、五组为正组。

我们的第一站是连山县。连山县地处粤北,以山地为主,这也是为什么由贵州地质队员来完成这项工作的原因。众所周知贵州地处高原,是全国唯一没有平原的省份,而贵州的地质队员又有一个众所周知的外号——爬山猴。

在我们的印象中南岭山脉与壮丽的乌蒙山脉、昆仑山脉不可比拟。有了这样判断,我们确实没有打硬仗的准备,到了连山、连南一看,这一带的地形山势,并不是我们想的那样。但也未引起我们的高度重视,等到了连山县小三江镇边缘的一处公路道班里,我们研究怎样开展好工作时,才从1比5的军用地形图上知道,五岭之一的萌渚岭余脉绵延全县大部分区域,地势由北向南和由东向西倾斜。海拔千米以上高山居然有49座,最高峰是东北边缘的大雾山,海拔1659.3米;最低处是南部边缘地带,海拔117米。这样的高差构成了连山崇山峻岭,溪谷纵横的地貌。由于南岭山脉属低纬度中亚热带季风气候区,雨量充沛,因此植被茂盛。

原本想,贵州的爬山猴来到广东的南岭山脉,那还不是小菜一碟?没想到这才十天,侯组出野外采样就出事了,未按预计时间回驻地。惯常预算的时间误差几个小时也是常态,侯组早上7点上山应在晚上7点左右回来,而此时已过了临近深夜12点,还不见人回来,大家都急了。说实话,大家都很意外。按说侯组组长侯兵徳,也算“老地质队员”了,我们大家一起“南征北战”多年,像武陵山脉、乌蒙山脉、横断山脉、昆仑山脉的千山万壑中都留下了我们的身影和足迹。来到这名气不算大的小山系还出这样的事,真是有点令人纳闷。纳闷归纳闷,要有应对的措施。这个措施就是除了我留守驻地外,其余人出发分头寻找侯组一行三人。临行前,李组组长无论如何不让五组组长“正确”去,说他去麻烦,一会儿要找的人都回来了,去找的人反而弄丢了回不来,那不是更麻烦。看李组长那坚决的态度,我只好劝说“正确”不要去了。“正确”很不爽,说我郜德也是老地质了,还瞧不起人。李组长说,我看你吃了大力丸了,不知天高地厚,在我这儿你也敢称老?老子上山搞地质的时候,你小子还在穿开裆裤,你给我鸦雀。

“正确”无可奈何地拨弄样品去了,还嘟嘟囔囔地:“老子就是不鸦雀,怎的,正确。不让人开口说话呀!这太不正确了”。“正确”是郜德的外号,缘由是他喜欢运用正确这二个字,正确这个词于他而言,几乎改变了词性,在他嘴有时候相当于叹词,只要他开口说话,三句必有两句是“正确”。于是大家不再叫他郜德,都喊他“正确”。这次来连山搞化探工作,样品组就简称为正组。

李组长在我们中年纪最大,是真正干了二十几年地质的老地质队员了,他在我们当中很有威信。四年前,我们在武陵山脉主峰梵净山的原始森林中遇老虎,他扇了胆怯的“正确”一巴掌,“正确”也没有认为他扇得不正确。因为那种危急时候,一定不能因胆怯而失镇静。从那以后,“正确”胆小的名气越来越大,每次出野外,大家保护他的意识就越来越强。所以这次出野外工作,只让他在驻地从事样品加工。

李组长带人走后,我一直坐立不安,既担心侯组出事,又担心去找人的李组何组们出事,毕竟是深夜了。按说,我是这个项目的负责人,不应该这么处理这种突发事件。冷静一点的话,应该是等待,万一侯组又摸黑回来了,万一李组何组的人又没遇上侯组,这不是乱了嘛。天这么黑,让这么多人进山,说实话,真的很冒险。为此,我还与李组长争执起来。我说,应该相信侯兵德的野外经验和能力。如果今晚没回来,我们明天清早上山寻找,现在天正下毛毛雨,到处黑不溜秋的。

李组长一句话把我给逼到了绝境,他说,“你小欧说话不怕牙齿痛,哪个不去我管不着,反正老子要去。不就是个天黑毛毛雨嘛,就是天上下刀子,老子也要走。”说着他上前一步指着我的鼻子:“我看你小欧,就是个昏官,你想一下,现在要是你还在山上,你咋想。恐怕正咬牙切齿,骂我们是一群狼心狗肺的人吧!

我说,要走,我也必须走。

他说,有这句话,你还算个清官。你是项目负责人,在家坐镇,我走,出了事,要担责,我担比你担好。

我还想再说,他不再给我时间,他一挥手:你鸦雀了。你还年轻,前途远大,这种事,还是我这种老人来干。

那一夜,我没睡,“正确”也没睡。我俩坐在门口的屋檐下,心里七上八下的也没话好说。在那种时候,说什么,实在没什么兴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