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人顾(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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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琳推荐:很久不见林初见,甚是想念。林初见的文笔诙谐幽默、古韵雅致,笔下的人物如同从画中走来,叙述一段穿越时空而来的故事。这一次,林初见带着我们来到大秦帝国!

1.白骨无坟

一夜帘前风撼竹,梦魂相断续。

睁开眼睛的时候微明的天光从窗格中透进来,有种蒙咙光影。

心中微微就掠过一个念头,又一天了。

躺在床上不动的时候,听到院中一阵沙沙的扫地声音,然后一会儿又有一个声音轻轻地呵斥道,阿良,相爷免朝病休这些日子一直睡得不好,你扫叶子的时候手脚放利索一些,莫要吵醒了相爷。

沙沙的扫地声瞬间低寂。

有另一把声音压得低低地在问,管家,相爷这段日子一直郁郁不欢,难道还是因为那……

管家苍老的声音说,是啊,李相之死,对相爷打击太大了。那么神仙一样俊俏华光的一个人物,跟我们相爷同居相位,位极人臣,可也说斩就斩了。而且还是最残忍的腰斩之刑。帝王心,海底针啊。老人家看过那么多人,除了我们相爷外,就没有别的男儿相貌才识能好过那个李相。可惜,可惜呐……咄,你这厮嘴怎么这么多,你看阿良多老实,快点干活去。

我的嘴角微微一扯,对老王管家的那一句“帝王心海底针”想来个赞叹的笑,可是心中却如冰封的湖面裂开无数条细碎的冰纹,沉沉密密地裂开去,那样无止尽的痛,斑驳难抑。

腰斩……那样灼灼辉光月明珠润如玉如琢风华尊贵的人,如何能跟这个词扯上关系。

我伸手在锦被下抚至腰部,竖起食指划过小腹。你当时,就是这样子的,是吗?痛吗?痛吗?你一向推崇大乱而后治。你一直以经营天下为己任,说乱世不可用儒家,只可用法家。你神机妙算智达天下,可是你有算到有一天你会死在你推行的刑罚中么?

至今仍记得那时,从长城闻报后快马回奔,马鞭心急火燎地扬出去,狠狠地落下來,扬落太快,连绵成一片密集的光影。发簪不知何时脱落,长发只在风中扯成猎猎的旃,耳中只有呼啸的风声,落雨般的马蹄声,还有早先属下苍白的脸说的话,“左相与冯劫大将军上书劝皇停建阿房宫,减少徭役。皇大怒。左相与将军入狱,皇下旨明午时左相于成阳闹市行腰斩之刑,并夷三族。”

这话让我当时的心沉到了深渊,明明炎炎烈日下却冷到极致。

黑衣黑马卷起腾腾尘土,我沿着他当年主张修筑的驰道,风驰电掣而过。这弛道,以京师成阳为中心,一条向东通至过去的燕、齐地区,一条向南直达吴楚旧地。初建时父亲尚在朝,我还是六七岁稚龄。父亲说李相此举与他统一货币、文字、度量衡一样心思高瞻远瞩。老父当时捻着白须感叹地说李相此人风华无双,有他在王朝可多传几世。

可是,现在,他要不在了。他就要不在了!

我把缰绳绕在自己手腕上,丝毫不去顾因为勒得太紧手腕那一片的青肿紫胀。一天一夜的马不停蹄,可是,仍然迟了。咸阳闹市,那断成两截的白衣身躯摄走了多少人的心魄。

那一日咸阳闹市万人空巷,我不知道有多少人记得那一幕:

七月近斜阳的傍晚薄暮冥冥焦金流石。浮云涌动的天野下,大秦左相一身白衣腰斩极刑死于闹市,右相黑衣黑马电闪而过成阳,风中只见那把扬得高高乌黑的发,于刑场之地骤然停马,半空勒缰,发丝飞飞扬扬地盖了半张苍白的脸。灰律律几声马鸣之后,马蹄溅开尘土,马上人一口鲜血狂喷而出,洒出漫天血雨,刚好,落在左相断开的身体上

听说,那一天起,咸阳唱起一首新的小曲,小小孩童都会哼:“他年英雄今日冢,他日衣冠雍容,今朝白骨无坟……”

院中轻悄的人声淡去,扫地的声音细细,是落叶被轻轻地扫拢的声音。我起身赤足站到窗前,小厮执着扫帚,正埋头将地上飘落的叶子扫拢成几个小堆。

他微微垂头,神态专注,挥着扫帚的动作轻缓却坚定,细致且精密。一缕鬓发微微散了下来,遮住他的眼神。

这个身影,太过削瘦。如果不是这么瘦,如果不是自娘胎还带出点颠傻痴愣,这内敛收涵的身影,倒有些像一个人……

一瞬间有种淡淡苦涩的情绪升腾,我马上停止了思考。

我“咔”的一声支起窗架,一枝玉兰花枝伸至眼前,那般白,映得我的眼一片蒙咙。

而院中那个扫落叶的身影微微一顿,侧过一张平淡无华的脸。眼神暗淡,神情麻木。

2.曼珠沙华

病休了三四个月第一次走入这宫廷禁地。

他在御案之后微侧着身,端详着手里的一坯盆栽植物。凌乱的奏折堆了满案,案下阶上还散散遗落几本。

我刚想屈膝,他头也没抬,自顾自说了声,免了吧冯丞相。

我于是静静站到一边。

他拿着剪子上上下下仔细地修剪着手里的盆载,完了再搁到案上,就随意拿了本奏折垫在底下。然后抬头看我,眉毛就扬了扬,说,鸢肩公子二十余,齿编贝,唇激朱。朕每一次见到冯丞相总会忍不住在心里思量着,以去疾你这样的相貌,若打扮个女妆出来,必然是倾国倾城。当年你出世之时,国师曾言你冯府数代为相,此一代若生男则辅良君,生女则倾天下。若不是朕与你自小一块长大,必定会认为你是个女扮男装的美娇娘。你看你养病数月容色不减,反倒因这几分赢弱添了几许仙气。

他说着,哈哈而笑。

我静静地说,皇上莫要每次都拿这个取笑微臣。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微臣也不想如此男生女貌。这皇宫美的颜色四处盛开,微臣陋颜不值得皇上龙眼相待。

他张狂而笑,朕还真就爱极你这副陋颜。他突然眯起眼,去疾何时也开始着起白裳?虽然美则美矣,但未免有些自降身份。不过,这般形神,倒似一人……

我低着头说,不过一时兴起,倒让皇上垂意了。

胡亥突然微微一笑,语气悠悠地说,据说七月咸阳闹市之上,右相眼看左相腰刑,悲伤太过,当场呕血。

我低着头说市野传言总是过于夸大。微臣不过是与左相同殿为臣数年,左相于大秦实有大功绩,却处此极刑,未免让臣心生唇亡齿寒之感而已。

唇亡齿寒?胡亥坐在上面歪着身子以手成拳抵在嘴边低低地笑了几声,说,也只有你冯去疾敢这样跟朕说话。你觉得李斯之死太过冤枉?

我把手拢在袖中淡淡地说臣不敢妄议君非。上位者收取人命如割草,死亡很多时候不是因为罪孽,而是因为站错了位置。只是皇上尚且能够赐免大将军,为何于李相就全无怜免。李相于大秦功绩甚伟,大秦此际也未到狡兔死良弓藏的时候。李相一死,只怕于陛下万年江山有碍。

万年江山?胡亥骇笑,朕要万年江山做甚?这人间大业说到头了也不过如此!他神色似憎似恶地挥了挥阔大的袍袖,说吧,你病休数月此次入宫,所为何事?

我说,皇上已数月未临早朝,一众臣纲皆为徨恐……

他截住我的话,哦?那班臣子都怕朕在这深宫后院挂掉了还是怎的,硬是推了你为代表来看望朕?倒是一番心意。

我低着头说,皇上鸿福齐天,万乘之尊,此等晦气的话以后请莫再说。

他半晌没有出声,我忍不住抬头看他,只见他凤眸微眯俊美无匹,背着透进来的阳光,整个人似明似暗。他抚着光洁的下巴沉吟似的说,冯去疾你现在是一天比一天圆滑老练了。冯老相国在天有灵定然十分安慰。

我面无表情地说,家父遗嘱,要去疾精忠为国,去疾莫不敢忘。

他哈哈笑了两声,起身捧住那盆植物走下金阶到我面前,问,丞相看朕的这盆花如何?

我看着那盆花,艳红一片,花瓣狭长尾端却褶皱反卷。没有叶子。初看时明亮华丽,打量久了却觉得这花太美,张牙舞爪的狞丽,让人眩晕。

我说,这花美则美矣,却太过妖艳。艳极则妖,也诡。

胡亥哈哈大笑,去疾果得朕心。你可知此花叫何名字?

我摇头。

他温柔地抚过艳红的花朵,微笑说,这叫曼珠沙华,也叫彼岸花。这种花代表无尽的永生,灭世的前兆,彼岸的召唤。这种花最爱开在死亡之地。

他說到最后声音压得极低极低。在这偌大的宫殿,却似带出一阵莫名的回响。

我一板一眼地说,皇上学识渊博,臣自愧不如。

他说,去疾难道你不觉得这盆彼岸花更适合这样的皇宫吗?

皇上何出此言?

他靠过来,状似无意地把手围上我的肩,微晒,你不觉得这皇宫到处阴森森,暗沉沉。一到天黑,到处都是拥挤的亡魂,都是艳丽的鲜血……跟这种花很相似吗?就是不知道这花是不是也吃人血……他说到最后,刻意压低的声音,和着他温热的鼻息喷在我耳边,我浑身寒毛悄无声息地竖起。

我不露声色地身子一动挪出他的掌控,淡淡地说,皇上莫要玩笑微臣。皇上九五至尊,神鬼其惧。如何会看到这些东西。

他笑得白牙森森,谢谢冯丞相口下留情,没说朕是人神共愤。

他随手把那盆曼珠沙华一递,说,这盆花最近有些困顿,似是宫里怨气吸得太多。你且帮朕带回去好生照顾一下。全天下只有这一盆,养死了朕肯定不依,改天朕去你府里赏花。

3赵高其人

我还没走出宫门,身后有人尖着声音喊,冯丞相,冯丞相请留步。

我眸子光芒一闪,压抑着杀意回过头去,看着来人,说,郎中令有事?

那人看着我却有一会儿愣神,呵呵地说,冯丞相这般捧着曼珠沙华亭亭而立,玉面衬着艳花,真真尊贵风华,高贵不可言传。

我微冷着目光说,郎中令的官职当得越发高了,掌管这宫禁殿门,指鹿为马蒙弊上听也就罢了,朝廷命官的相貌也开始评头论足了。

赵高一阵呵笑,冯丞相言重啦言重啦,咱家怎敢评论冯丞相的相貌。咱家可不会忘记,上一个评论冯丞相相貌的官员被皇上一句话就发配到长城搬石头了。咱家这身子骨可扛不起长城边的朔风啊……

眼前的人白面无须,薄唇,眼也生得细长。初看时其实也是个俊秀郎君。细打量就发现此人面容脱不了郁沉之气。太监么就是这样子。

我看着他两片薄唇翻动,突然心底不合时宜冒出一句话。

“赵高此人,上天造他的时候,必是不小心倒错了很多黑墨水在他心里……”

那个人说这话时,唇边总是一抹浅淡的笑,似讥似嘲又似无所无谓。但,上天,什么是上天?

据说就是玉皇大帝的代名词。这也是他说的。

那现在,你一袭白衣如雪,到了天庭,你跟上天处得好吗?你是不是在天庭又要开始你的大改革?你白衣如雪标榜自己甘于淡泊,其实你一向都是淡泊地做着轰烈的事情。

……

回过神时赵高的笑容虚浮地挂在脸上,细长的眼睛里眸光不明,尚在一叠连声地喊着,右相,右相,可是身体有不适?

一只手居然搀在我的右肘。

我垂眼面无表情地看过去,他赶紧松手退开一步。

我拂拂袍袖,问,不知郎中令喊住本官,可是皇上有何旨喻?

没有没有。就是咱家自己许久没有见到冯丞相入宫,内心甚是挂念。特来问候一声。

我哦了一声,说了一句,有劳挂心。抬脚就走。

赵高伸手将我一拦,又漾着笑说,冯丞相,今个儿秋色硕硕满园,咱家在府里设了宴席,不知您可否赏光?

我不知不觉中笑得阴森,说,听说赵郎中令府上歌姬成群都是艳色,本官也很想过去赏景。只可惜……我两个宽大的袖子围住怀里那盆花,说,只可惜你也看到了,本官奉旨替皇上养这盆曼珠沙华,若有损失可是欺君大罪。所以,只能在此谢过赵总管了。

说完,我抱着那盆花头也不回径直出了宫门。

身后低低有人唾了一声,我目视着那盆曼珠沙华,眸光森凉。

宫门外家丁正候着我的官轿,见我出来都站起来。

我却突然想起那一年尚是总角,深夜藏于老父官轿内偷偷随着上朝,至宫门处停轿。老父出轿与李斯相揖招呼,我至轿内跳出,揪住他的衣领质问他为什么要焚书。我说诗书多好啊,自孔子以《诗》《书》教弟子,七十子如漆雕开、颜回、端木赐、卜商等承之,开创《书》学。我愤愤地说,诗书以德和礼为核心,昭昭如日月之代明,离离若参辰之错行。你为什么要皇上下旨焚书。你既然不爱书经,你为什么还会统一文字?

其时老父惊愕,他也愣然。一瞬之后他微笑,面向老父说,早听闻右相膝下有一……子,天资聪慧,今日一见果不其然。

老父咳嗽着上前想把我拖走,说,惭愧惭愧。此子自小体弱,老夫夫妻常恐他年幼早夭,于是加倍珍惜呵护。不想养至今日竟有些骄纵了,左相请不要见怪。

一面呵责我,你怎么跟着为父出来,还不快点回去,仔细你娘责你板子。

我继续揪着他衣领不放,他低下头对着我,神情端方,说,焚书是当时大势所趋,天下初统,六国时形成的众多学说仍在百家争鸣,时常非议朝政。儒家更是大谈“事不师古而能长久者,非所闻也”。这当然为当今所不容。不师今而学古,以非当世,惑乱黔首。如不加以禁止,则主势降乎上,党与成乎下,好不容易得来的大一统可能遭到破坏。为了别黑白而定一尊,树立君权的绝对权威,焚书只是一个警示。杀鸡而儆猴,敲山而震虎……

宫门处大红宫灯在冬晨寒风中摇晃不定,他低下头看着我,认真的神情,微微上挑的眼眸,在天光微明中熠熠华光,碧海珍珠似的。

那一年,总角幼儿,我才七岁。而他,绝代风华位极人臣。世间丘壑天下经纬,尽在他胸中……

4撞见沐浴

回到府里我把那盆花随手丢给阿狮,去,找个人把这盆花养起来。别养死了。

突然便觉得累。于是喊了下人上了热水浴桶至内室,准备沐浴。

婢子布置好全退了出去,我除了衣衫,泡入装满温水的木桶里面。

水汽氲氤,我静静地泡在水里出着神。

当今天子登位才过一年,现今天下嚣嚣,急需仁政。可是皇帝却不行此术,反而宠信赵高等人。秦朝大统天下不过一世天子,难道就要没落?胡亥,未继大统前分明是一洁白明亮的少年,为何登位之后却就大反常态呢?其实他不昏聩,不蒙昧,他深知何谓天理仁道,可是现在却可以亲手将其破弃。朝堂之上他数次杀戮都在笑谈之中,却毫不避忌罪愆。李斯一死,这大秦,还能撑得多久?

我抚着心口突然有些愣然。人惟求旧,当初为了拉近与他的距离,付出了多少艰辛才走至今日与他同朝为官同列为相平起平坐。而今他不在了,我这样苦撑着又有什么意义?

突然就听到一阵微小的呼吸声。我心一凛,手一伸就捞过搭在桶旁架上的素锦长袍,手一转把自己裹住,低低地喝,谁?给我出来!

一个灰色的人影慢慢地从一侧的桌下爬了出来,竟是那个每天帮我扫着内院的阿良!

我恼怒极了,喝道,你躲在这里干什么?

他抬着头看着我,两眼无神,呆呆傻傻。愣了半晌低低倒是回答,扫完叶子,困觉……

我听出了他的意思,扶了扶额角,说,你太大胆了。背过身去吧。

他果真就背过身子,站得直直。我退到屏风后快手快脚把衣服穿上,突然就笑了。其实在这个傻子面前我何用遮挡什么。

换回后走到桌边坐下,取了个杯子倒了杯水喝,说,以后不要再跑进来了,当心抽你鞭子。

他看着我,双眼无神,眉毛却耸耷着,神态呆憨中却就带出几分愁苦,似是怕我因此就赶他出府。

我用手指轻轻扣着桌面,问,那,你刚才,看到什么没有?

他低低地说,没,睡着了。听到水声醒了,我眼睛半瞎,看不见。

我说,好,那你出去吧。今晚的事不要对别人说。

门外阿霞守着,一看到他就吓得叫出声。我听到她低低地在骂着,你这个傻小子,相爷的房间也能乱进的吗?相爷沐浴最不喜有人在旁边了,还好你是个瞎子,不然怕不早挖了你的眼珠子。

5君王偏祖

又过了一月,今次的早朝终于得见君王面。

胡亥在宝座上落坐,神情有些慵懒,说,众位爱卿,有事启奏,无事朕就要走了。

大将军冯劫大步向前,皇上,臣有事奏上。

胡亥微微抬了下手。冯劫大声地说,臣要弹劾郎中令赵高,蒙弊上听,专权跋扈,小小一个太监居然替皇上执掌国事,妄自尊大结党营私。

此言一出满朝寂静。寂静。然后,如水煮沸般,开始喧闹。

我静静地袖手站在我的位置上,欣赏一出闹剧,这场闹剧自然以哪方人数居多而胜出,而现今如此形势,大将军,怕是急躁了。李斯高世之才,仍折在此處。大将军又能如何呢?

闹市之上那两截染血的身躯在我眼前回放,我把双手纳入宽袍大袖中紧紧交握。很空虚。

纷扰中又些神思恍惚,想起那一次在他花园的角落冒出头来,看到他坐在不远处的角亭中,深衣素白,外披一件玄黑的狐裘,一手支着头,长而洁白的手指挡住半边脸。执着棋子跟自己下着棋,间或停下看几行竹简。

有日光淡黄投在他膝上,那身影端方贵气,望之却索然如孤鸿。那分明就是初春满园繁花欲绽中一抹矜傲冷落的颜色。

望着望着却居然就痴了,全然不顾自己还趴在那个狗洞处。及至他淡淡地唤了一句。

“趴在那里不冷?”

我爬出来踢踢踏踏地走上前去,嗫嗫了半晌,冒出来第一句话居然是:“你创造的小篆太难看了,难看极了,像……就像那个爪子抓过一样的痕迹……”说完了我差点就想咬断自己的舌头。这是个什么话啊,明明想夸他为什么就变成踩他了。

他抬头看我,眼眸乌沉,突然就笑,说,曾经有个人也这么说过。她说小篆就像蝌蚪一样爬行,丑死了。她还说程邈能创造出那么漂亮俊逸的隶书,肯定也是个漂亮俊逸的人。我创造弯弯曲曲的蝌蚪文,足见内心阴暗……

他抓着竹简站起身,竹简就掩在鼻端,遮住了嘴边刚刚浮起的一抹笑意,和着绵邈的眼神,那笑就如牵丝般柔长缱绻。

我突然有些气结,却不知道自己气从何来。我气啾啾地喊着,这人谁啊,怎么这么说话。明明小篆以圆为主,圆起圆收,方中寓圆,圆中有方,沉着舒展。就像是你的处事方式。怎么就像蝌蚪了。如果,如果真像蝌蚪,那必定也是,全天下最可爱最好看的蝌蚪!

哦,以圆为主,圆起圆收,方中寓圆,圆中有方?像我的处事哲方式?他用很新奇的眼光打量着我,说,右相的小……公子,真是让在下刮目啊。我李斯布衣驰骛,有人说过我精谋算长策略,也有人夸过我善战阵懂政治,从没有人说过我处事如圆,甚是中肯啊。小公子,只是,你这是在骂我李斯圆滑么?

我涨红了脸说不是,不是。我觉得处事如圆没什么不好,可以走得更远。

他玩味地笑出声来,低低地喃了一句:“上天磨去我们的棱角,是为了让我们滚得更远?”

他蹲下身对着我的眼睛说,这些见解有些人穷经皓首都未必能参得到,你年纪小小却如此见地,也不知是好是坏。他伸手从我头发上摘下几根枯草,又脱下身上的狐裘围住我。牵着我的手说,你出来这么久,右相肯定着急了,我送你回去吧。你是右相公子,身份高贵。以后不要钻那个洞了。不想走正门就从侧门进,我让人给你开门。

他的狐裘穿在我矮小的身上简直就是一件大披风,柔柔软软的绒毛拂在我脸上,还夹杂了一股清淡如雪里寒梅的香味。右相跟左相两府不过隔了几条街,可是初春雪散之后还有些凝冰未融,路面滑溜。他于是把我背起来,一步一步往我家走。

我趴在他背上觉得很温暖,又有些晕乎乎的。我搂着他的脖子忍不住就说,我真的觉得小篆很美。大秦定书之功,我就觉得应该是你的。我很喜欢小篆,就跟,喜欢你一样。

他脚步顿了一下,说,谢谢你。

他一路把我背回了右相府。门一推开,老父白胡高翘握着一根棒子就想打过来,后面娘亲眼眶发红抢在前头扑了出来喊着我的儿啊你终于回来了。

真温暖……

八岁时候的事情,现在居然记得如此清楚,纤毫毕现。可是光阴是洪水猛兽,谁都难逃此劫。

回过神时只觉周围一片静,一抬头,全部人的眼光都集中到我身上。胡亥在上头望着我,眼光充满兴味,抚颌而笑,说,这满朝文武都在纷纷扰扰,单就丞相一人笑而不语,足见心有高谋灼见。不妨说来听听。

我淡淡地说,皇上圣明,其实郎中令的得失不需旁人去说清道明,皇上天心澄明白是一清二楚。都言贵而不省饥寒贫弱,此为大刻薄。郎中令这一年多来上察圣意下达民情,何来奸妄之说?

我刚说完,就看赵高面有得色,但跟着有几声情不自禁疑似喷笑的声音冒出,我冷眼扫过去,把那几个聪明过头的家伙扫得冷汗淋淋。

上头胡亥声音清晰传来:丞相所言,甚合朕意。你们说赵高有擅权生变的危险,这句话从何谈起!赵高是仕宦于宫中多年的旧臣,心志不以安稳而松懈,不以危难而变易,行为廉洁,处事干练,凭借自身的努力,以忠誠上进升迁,以信义称职守位。朕甚为看重他,以后朝臣之上,不许再无礼抵毁他的名誉。

我与众臣一起低头听着,不知为何突然困惑,什么时候开始胡亥那少年的清冽明亮嗓音,开始变成今天这般低沉,像是经年未校的琴弦,带出浓浓不耐与倦怠的震颤。而且,以他的精明,他会不知道赵高的奸妄?却为何还要处处偏袒?

下期简介:

传说曼珠沙华是彼岸之花。自愿投入地狱的花朵,被众麾遣回,但仍徘徊于黄泉路上,众魔不忍,遂同意让她开在此路上,给离开人界的亡魂们一个指引与安慰。相传花香有魔力,能唤起死者生前的记忆。胡亥问,你可有听过前朝的怀清夫人?他那一刻神情难以描述,像是看见一朵珍视的花突然被风雨打斜,而他伸手欲待呵护,那花却生生刺了他的手。

也许那花刺的不是他的手,而是他的心。他是,李斯也如是。

可是这一世孤勇,半生颠簸,却用了大秦朝作了赌注。

慷慨如斯,薄情如斯。

这一世浮屠,终将还是看了个半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