钢之色(上)

作者 /[英]K. J. 帕克     翻译 / 叶 林

插画 / 午 未

这是一宗很寻常的航运业争端,没什么大不了的。不过是因合同文本措辞不够严谨而引发了一些争议,提货单内容之间又略有不一致,碰巧这一切还属于商法中臭名昭著的灰色地带。若是之前处理得当,双方完全可以和和气气地庭外和解,根本没必要拼个你死我活。

法官进来时,全体起立。一位矮个子男人披着黑金两色的法袍穿过法庭宽敞的大厅走来,冠冕堂皇之余又略显滑稽。这中间他停了一两次,似乎在用黑色的鞋尖查探地板是否坚实平坦。洛雷登注意到他穿着击剑专用的低跟鞋,不是书记官和文员喜欢的那种尖头鞋,不由心下赞赏。并非所有的海商局法官都是前击剑手——人数压根儿不够。每次遇到外行法官,洛雷登总觉得不大自在。毕竟,只在法庭的决斗场外围执过法的人很难让人信服。

书记官提奥法诺—— 一个近视的老头——宣布开庭,并念出庭审各方的姓名。他资历很老,早在当下所有的律师出生前就在这里工作了。法官向出庭人点点头,大家点头回礼,然后纷纷入座。从观众席的长凳区照例传来一阵令人心安的窸窸窣窣的入座声:有屁股在石凳上挪动的声音,也有瓶子被打开、食物被放到趁手的位置时麦秆摩擦发出的沙沙声——这样在庭审开始之后,就能一边享用一边专心观看了。法官盯着放在他面前的文件,问道:“谁是莫切尼哥兄弟的代理人?”

洛雷登抬起头来。法庭对面,一名又高又壮的金发小伙子站了起来。大概是习惯了长期身處低矮的天花板下,他本能地低了低头。他自称泰奥菲尔·赫丁,报出自己的资历后鞠了一躬。观众席传来一阵嗡嗡的赞赏声,有意赌一把的纷纷开始下注。

“很好。”法官说,“谁是被告——”他迟疑了一会儿,瞄了一眼文件,“谁是德洛摩西尔家族的代理人?”

和往常一样,洛雷登站起来时感到腹部一阵绞痛。倒不是他怯场,只是忽然觉得很不自在,渴望自己能原地消失。“是我,法官大人。”他说。声音太轻了。于是在报上姓名的时候,他略略提高了嗓音:“巴达斯·洛雷登,弓匠行会注册的法律剑士,从业十年。”法官要求他大声点。他只得又重复了一遍,同时察觉到自己的嗓音略带一点嘶哑。他当然知道这只是一场小感冒的后遗症,然而旁观者心下自有判断,于是又传来一阵轻微的硬币的叮当声。

法官开始宣读誓词。这是庭审程序中洛雷登最不喜欢的一项,不仅没什么实用性,还常常让他紧张得坐立不安。反观另一位,那个叫什么赫丁的,却双手交叉放在背后,从容不迫地站在那里,看起来似乎正在仔细聆听法官的一字一句。其他人,特别是上了年纪的,总有些打发时间的老套路:默念一段时间卡得正好的祷告词、在脑海里列一份清单、唱一首歌或是哼一段童谣。可洛雷登却总是尴尬地站在那里,手足无措地等待那枯燥乏味的声音结束。

过了很久,誓词终于结束。洛雷登像是被提醒了一般,手心顿时开始出汗。他身边的艾希莉正笨手笨脚地摸索着袋口的结扣。洛雷登暗自发誓:要是这回她再忘了带止汗的草木灰,一定要掐死她。

法官头也不抬地询问是否还有需要提交的文件,没有的话(也确实没有),就通知律师可以开始了。洛雷登深吸一口气,转向秘书。

“古朗剑。”他低声说道。

艾希莉皱起眉头:“你确定吗?”

“我当然确定。你带上了吧?”

艾希莉简直懒得回答他。她办事再不靠谱,在装备方面却是绝对可靠的。洛雷登也明白,不管他选哪一把剑——波西马还是斯派·布利夫剑,她都会用同样的语气问“你确定吗?”这种语气每次都让他非常恼火。艾希莉把手伸进旅行袋,掏出一个柔软的灰色丝绒袋子,袋口束着蓝色的绳子。洛雷登从她手里接过袋子,打开绳结。也许还是应该选波西马?算了。落子不悔是他一贯的原则。

就用古朗剑吧。剑套自然垂落下去,让他想起翩然委地的新娘婚纱——这是他从来没敢宣之于口的联想。他的手握上了朴素的把手,感受到拇指和小指自然陷入的浅浅沟槽。在三把剑中,这是最长、最轻,也是最贵的一把,有上百年的历史了。剑身原来刻有藤蔓枝叶的图案,如今只在以合适的角度对准光线时才看得出来。这把剑陪伴他了结了三十七桩诉讼,其中七次在最高法院,一次甚至是在大法官驾前。它的剑刃上有五处豁口(本来还有更多,但浅的那些被他用磨石磨平了),剑身微微弯曲,弧度有一手之宽,都是前任主人造成的损伤。波西马的剑刃更锋利,斯派·布利夫的平衡性据说更好,但在法庭上,最关键的是信任。古朗在法庭上战斗了一个多世纪,如今已是游刃有余。今天只能靠你了,他暗想。

庭警下令清场。艾希莉将匕首递给他——他只有这一把匕首,至少不用为挑哪一把而苦苦思量。他把匕首插入背后的刀鞘,同时下定决心:明早第一件事就是给刀鞘换一副新弹簧。

对,就这么办。

法官举起手,品味着这一刻的戏剧性,然后召唤辩护律师们到他席前。洛雷登走到高台下。当洛雷登走到升高的平台,站在指定的位置时,他感觉到自己的腿都快触碰到对方的膝盖了。他皱起了脸。如果为了区区一宗运输纠纷赔上一条命,死在一个高大的金发混蛋手里,那就真的太不幸了。绝不能命丧于此,这个决心现在更加坚定了。

对方将他的剑上呈法官检查时,洛雷登不禁注意到剑柄上方镀金镶嵌花饰的反光。这是一把刚打造出来大约一年左右的塔蒙剑,从外观看来使用的频率不高。剑刃上几乎没有豁口,自打造出来后大约只磨过四次到五次,以至于剑身厚厚的抛光层仍然完好无损。奇怪的是,这些细节反而让他振作了一些。这是一把相当昂贵的剑,出自当世五位顶级的铸剑师之一。但是崭新而未经历练。这说明对手过于自信,觉得一切处于自己的掌控之中。十年的经验告诉他,这是个一旦被人利用就足以让他送命的缺点。

他呈上自己的剑,法官匆匆一瞥后又还了回来。这种敷衍的态度让他略感不快。他同往常一样行了个点头致意礼,然后走向场子的中央,站在自己的位置上。他能感觉到脚下的石头地板相当硬实,铺着适量的上品锯木屑和沙子。他穿着那双跟了他最久的低跟鞋,久到和他脚的形状完美地契合在一起。鞋底很新,只用锉刀稍稍打磨了一下。艾希莉帮他脱去长袍,他微微打了个寒战。很久以前一次差点丧命的经历给了他足够的教训,让他学会了只穿肩膀和手臂处宽松、袖口紧束的单件麻质衬衫,以及没有皮带扣的舒适马裤,以免在关键时刻被勾挂。他曾眼睁睁地看着有人在一剑之距以外一命呜呼,仅仅因为他们为抵御寒冷的秋意而身着厚重的毛纺衬衫。十年的经验足以让你领悟到:细节决定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