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东原“群”“欲”观念的思想史回溯

[摘 要]本文从戴东原“群”“欲”概念上溯先秦儒家礼义起源于饮食男女。饮食之道可以引喻个人与众人生命的安稳与否,男女婚配则可匹配天地五行之义,故所谓饮食男女,实又不仅仅止于饱食与性欲。儒家以血缘为基础,以两性生命之结合为开端,开展各种社群关系的价值,究其实则俱不离形体生命的繁衍;而价值观念的形成,也都不离血气心知合一的身体。自“欲”至“群”,人类社会始简终大、始寡终众,儒家伦理价值观念由此而生。戴东原群、欲之论,与先秦儒典旧又有承继发展之关系。先秦儒者重视饮食男女之身体活动的道德价值提升与开展,东原則特别勾勒出一个分殊与一体并存的世界,注入儒典尤其是《孟子》之中,提揭其中的社群意识。东原的案例提醒了我们:对于先秦儒家经典的义理,在宋明理学典范性的解释以外,还有另一条康庄大道可以依循。

[关键词]戴震;社群;欲;儒家;礼;饮食男女

[中图分类号]B21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8-1763(2008)01-0041-12

一 前言

研究思想史的学者关于戴东原的讨论,常纠缠于东原思想近孟子抑或荀子、东原气本论的思想史价值为何等诸种问题,或多自清代历史背景以及思想转变切入,或从东原批评程朱的言论切入。我认为东原与程朱的对立、近世治宋明理学的学者对东原的攻击,关键点之一应该是在“东原思想究竟是否先秦儒家旧义”。厘清先秦儒家思想的主脉是否确与东原所描述的“条分缕析”、“分殊”、“心之同然”、“达情遂欲”等观念一致,不但关系到戴东原思想的研究,也会对于后人如何认识先秦儒家传统的主要精神,有重大的影响。

东原的名言“通天下之情,遂天下之欲”,“天下”云云即本文提出“群”字,“情欲”即本文所论之“欲”字。“群”、“欲”二观念,是本文讨论的核心。本文将以章太炎(炳麟、枚叔,1869-1936)和刘申叔(师培,1884-1919)讨论戴东原的“理”、“欲”之论讲起,并引申我提出过、存在东原思想中以及清代儒学思想中的“社群意识”,向思想史的源头追溯。接着从“欲”与“群”两个概念分别着手分析,先分析“欲”字所牵涉儒门对于“身体”与义理之关系,再考察“群”涉及儒门礼制、群居之义。最后讨论东原“欲”“群”两观念,与先秦思想印证,观察其同异。

二 从戴东原思想的争议说起

戴东原思想的争议,约而言之有三:其一、东原以汉学考据攻击宋学义理,引起了护卫宋明理学者的不满;其二、东原以宋学义理的关怀,作为其毕生汉学考据工作的归宿,引起了护卫汉学考据者的不满;其三、东原承继朱子博学考据的余绪而反朱子,似有悖离其学统之嫌疑,引起了史学家如章实斋(学诚,1738-1801)的不满。

明眼人一看即知,戴东原陷入了多么大的麻烦。逝者己矣,后人无须为他个人答辩。不过学术为天下公器,如果发现任何问题有道理可讲,自亦不妨可略加申说。我过去九年来曾发表过一系列戴东原与乾嘉学者经典诠释研究的论文。在进入本文正题以前,我先说明我针对上述三点争议的基本看法,藉以交待本文写作的缘起:

戴东原思想最重要的观念是提出以“分殊”为主的“一体”思想。东原治经,亦源出其“分殊”思想,盖即欲“条分缕析”梳理事物各别不同之理,以为其思想层次的“一体”观念服务。此种“一体”思想和朱子思想并无关连,在思想史上和裴逸民(頠,267-300)《崇有论》最为近似,所关怀的并不是被具有普遍(universal)意义的天理所统贯的“物物各有一太极”之“太极”,而是在万物均具有殊别性(partiCUlarities)的基础上,提出一个具有彻底之分殊性(diversities)的整体世界。这是我之所以认为东原思想有着浓厚的“文化意识”和“社群意识”的原因。章实斋对于东原思想所知甚深,在思想上也深受东原启发;但就在这一点上,无论从哪一方面看,实斋称东原在学脉上是属于朱子学的后裔,都只能说是一种误判。

我从东原“分殊”之论上溯思想史上“分殊”与“一体”思想对立的发展历史,作为分判东原与程朱思想歧异的考察点。东原既深信“人性”与“物性”的殊异,同时也深信宇宙一体。他在这两者之间调和出一种讲法,认为宇宙万物的一体是以千差万别的形式形成的。正由于人与人、人与物、物与物俱为殊别:在于“物”,则必须互相支持以求生存;在于“人”,则必须先承认彼此不同,才能促使人与人之间在一个平等的基础上互相尊重。唯有“以情絮情”,才能求取“心之所同然”,才能“无不得其平”而“得理”。他提出这种儒学的态度,去批判历史上许多假藉“天理”之名、去遂行权力斗争之实的假道学者。所谓“以理杀人”云云即指此。此外,我也从“分殊”的观念及其中的平等意识为基础,驳正了某些学者将东原的“气论”和汉儒“元气论”互相混淆的缺失,并进一步说明了东原思想并非朱子思想的后裔。

至于东原同时受到来自宋学体系以及汉学体系两方面的攻击,个人近撰《论清儒经典诠释的拓展与限制》一文,尝试提出先秦时期身体、语言、义理相结合的“一体”思想,藉以说明戴东原治训诂、明义理、标举血气心知的一体思想,与先秦一体思想遥相暗合。我的考察,认为宋明儒与清儒各有所得,亦各有所失:宋明儒深得先秦儒典以身体为宇宙中心的一体思想,加以发挥,但忽略了语言的重要性;清儒注意到先秦经典“语言”的重要性,却较少注意到其中所蕴含的以身体为宇宙中心的一体思想。戴东原治学,既注重语言文字,奠立有清一代“戴段二王”以语言训诂为主的皖南一派考据学传统,同时又提出“一体”的命题,遥接先秦儒典之旧。(详后文。)东原在学术和思想上的成就,既已突破干嘉训诂谨愿的矩镬,亦展现了与宋明理学典范截然不同的规模,而与先秦儒家传统产生共鸣。所以来自宋学体系和汉学体系的攻击,其实对于东原在思想史和学术史的地位,是分毫无损的。

“语言”的问题说明了戴东原考据训诂的贡献,“分殊”与“一体”的观念说明了东原与程朱的差异点;但“分殊”所提出的人性殊异的问题、所衍生出来的“群”与“欲”两个概念,究竟将如何与儒家道德价值发生关系?这个问题我还希望进一步讨论。所谓“群”与“欲”的问题就是说:人类的道德价值,真的与戴东原和若干清儒提出的“欲”这个概念可以互相融摄而无抵触吗?我们又将如何证明儒家道德价值是奠立于社群共识的基础之上?这两个问题,就是本文要解答的对象。

三 “群”与“欲”的关系:章太炎与刘申叔的观点

我说戴东原的“社群意识”和他的“理欲”之论有密切关系,其实一百多年前章太炎和刘申叔早已指出。申叔《中国民约精义》卷三“戴震”说:

案:宋代以降,人君悉挟其名分之说以临民。于是天下之强者,变其“权力”为“权利”,天下之弱者,变其“从顺”为“义务”。推其原因,皆由于“君为臣纲”之说。《民约论》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