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传真

1

晚上九时四十五分,春山信一回到公司,他刚刚访问完一批主要客户。

五月十一日,星期三。这是并非特别忙碌的时期,T化工公司大阪总公司的办公室已一片漆黑,营业课的灯光完全熄掉了,只有走廊和内侧经理课还有灯光,似乎还有人加班。但是,被隔间的墙板挡住,看不到里面的人!

夜晚的大楼中,宛如午夜深山里的静寂、沉郁、凝重。水泥墙和天花板,在黑暗中,以惊人的重量感压向人,让你能充分体会到:与巨大的建筑物相比,自己是何等脆弱的一种存在!

春山打开营业课的一盏日光灯。熟悉的办公桌和资料柜映入眼帘时,他才算是安心了,那股压迫感也告消失,似乎又恢复日间的忙碌与祥和!

春山坐了下来,点燃一支“七星”香烟,茫茫然望着课员们的办公桌,仿佛每张桌子都凝附着课员们对客户的低声下气、和厂方的争执等等的喜怒哀乐。但是,现在这十二位课员们都在忙些什么呢?

可能有的在家看电视,有的去打麻将或去酒吧!营业课之花相川智子大概正躺在家里的被窝里看着推理小说吧?像这么晚还留在公司里,即使是平常认真负责的春山,也是很难得的。

但因此他也能体会到课员们的心情!他甚至觉得,自己手下的人,可说每个都相当不错。或许,在客户处已经喝得微醺,此刻,心情非常愉快!

春山是四月才升任营业课长的,由于上个月的营业额不够理想,在联席会议上,被总务主任剋了一顿,这才一气之下,天天访问客户到这么晚,目的是希望这个月能拿得出好成绩来。

然而,就算是攸关自己面子,若是平时,自客户处离开后,他早就自行回家了。主要还是东京分公司预定在晚上十时电传重要文件回总公司,他只好特别回来一趟。

T化学工业乃是从事塑胶加工的厂商,产品有建材、塑胶管类、招牌材料、滤水塔等等,春山这一部门负责的是雨漏、浪板、地板材料等建材。

十时到了,电话仍未到。春山忍不住苦笑,想道:福岛这家伙还是那样笨拙!

福岛和春山同期进入公司,隶属总公司调查室。此刻正在东京出差,调查P建材行的经营状况,据说,P公司已陷入经营危机,而营业课在该公司却还有五千万元的应收账款。

如果传闻属实,再不赶紧采取谋救之道,问题就严重了。P公司总行在东京,因此,派遣福岛前往调查,他今天打电话回来报告说,在十时便可以完成,因为希望今天就能了解实际情况,特别要求他在完成后立刻以电报传真送回公司!当时,他告诉福岛:“没关系,我会在公司等着。”

“对不起,因总务主任交代我进行另一项调查,所以给耽搁了。”

福岛是个懦弱的男人,工作态度虽然认真,但是反应机智不佳,做起事情来也是拖拖拉拉。在营业部门工作多年之后,被调往调查室去了,在T化学,调查室是个毫无发展性的部门!

福岛还只是个平凡的小职员,因此,每天都害怕会被调派至小地区的分公司去,常常怀着不安的心理!

不过,福岛已经说出,P公司确是处于相当危险的状态中。

春山希望能尽快得到详细的报告,所以他没有心情回家。虽然有点酒意,看看报告还不会碍事。他打算看过之后,搭计程车回家时,在车中好好寻思对策!

十时六分了。好不容易电话铃响了起来,由于周围寂静异常,声音听起来很响,害得春山几乎惊跳起来。

“让您久等了,我现在马上传送过去,请您去电报传真机旁吧!”福岛的声音有些沙哑,似乎因为全力工作而显得很疲倦……

机器室的灯光亮着,大概是有人吧!春山口中咕哝着,打开门。立刻,他惊叫出声,怔住了,头发根根倒竖,眼睛大睁。有个人正趴倒在电报传真机旁,侧向一旁的脸布满鲜血,机器上和墙上也溅满血渍,头部四周的地板上也都是血!

看情形很严重,不知是死是活?春山下意识地冲过去,抱起对方的上身,原来是总务主任赤间。

“主任,主任,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振作点!”

人还活着,身体还温热,嘴角也微微痉挛牵动着,但是,人已昏迷不醒。而且,伤势严重,后脑右侧被敲开一个大洞,由于挪移身体,伤口再度裂开,鲜血又泉涌而出。

春山此时已心乱如麻,把赤间放下,恢复原来姿势,然后冲出机器室。虽然他也看到传真机的开关开着,福岛电送的文件正一件一件地吐出来,可是却无暇兼顾了。

“快来人呀!叫救护车。赤间主任倒在机器室……”

他边往灯光亮的经理课跑,边叫着。

他的下颚不住抖着,醉意已经全消。

两位还在加班的经理课员跑出走廊,春山指着机器室,舌头好像打结似的,勉强挤出“电报传真机旁”几个字。经理课员们呆立在春山面前,因为,他的脸和手都沾满了血迹!

然后,他们跑向机器室。春山则冲入经理课,抓起电话,大约过了五秒钟,他才想起现在总机并无人接线。于是,他转头寻找有拨号盘的电话机,总算找到了,立刻拨119。

在他的判断,赤间还活着,拨119较适当。如果随便拨110,说不定会有损公司的名誉,这是身为管理干部的一种警觉心理!

他拼命调匀呼吸。电话很快接通了,对方答应立即派救护车赶来。

春山回到机器室。一位经理课员脱下办公用上衣,按住赤间主任的伤口,另一人则茫茫然呆立一旁望着,两人脸色都苍白无比。见到了春山,都露出一副得救似的表情,齐声说着:

“春山课长,这是怎么回事?”

“主任已经不行了,他死了。啊,不,他还活着,刚才嘴巴还动了一下。现在该怎么办?”

这两人都是年轻课员,畏怯地问着春山。

春山真觉得倒霉透顶,怎会遇上这种事!可是,既然身为课长,面对这种状况,就一定要当年轻职员的模范才行。

“你马上下楼,到门外等救护车,将救护人员带上楼来。快点!”

春山命令在一旁呆立的课员,那人立刻冲出走廊。

“更衣室旁有个棒球队的储藏柜,里头应该有毛巾和伤药。你快去拿来。”春山又命令另一位同事。

同时,他代替对方按住赤间的创口。此时,赤间似乎只剩一口气,连呻吟声都发不出了,只是张开嘴,身体微微抽动着。

春山是第一次在如此近距离下注视着赤间,他观察着对方灰白的头发,和那张满是油脂的脸孔。平常,他老是毫无顾忌地怒斥下属,是职员们最畏惧的人物,虽有能力,却毫无品德!

但是,一旦重伤昏倒,却只不过是个瘦小、猥琐的老男人而已!在春山内心深处,突然有一丝报复的喜悦掠过:这是你的报应!

即使在升任课长后,春山也曾被对方当众痛斥过两次,当时心中的怨恨,他永远无法淡忘!

这时,他忽然想到:如果赤间就这样死了,谁会是下任总务主任呢?不管是什么人,至少公司内部的气氛会比现在轻松多了吧!

但是,很快地他连忙将此种想法拂出脑海。现在就急着想象继任人选实在太不近人情了,像春山信一这样的人,绝非冷酷无情之人!他目前只是一心一意地想救活这位如阎王般的总务主任,绝不是为了向对方施恩,完全是基于人道主义的立场。

可是,究竟是什么人,又为什么要暗袭赤间呢?

经理课员拿着毛巾和药水回来了,不久,救护车也到了。这时,春山才注意到电报传真机的受讯灯还亮着,文件输出架上堆满了纸。他拿起来一看,一部分是致送赤间的人事调查报告,另外一部分是致送春山的有关P公司的调查报告。

2

春山信一判断应该打119,而没向110报案,只不过是他未能了解问题的严重性!

他留下两位经理课员在公司,自己随着救护车前往医院。心想:经理课员应该会打电话通知赤间的家人,也会通知总务课长和其他公司的重要人物吧!

赤间被送入医院的急救室。过了三十分钟,仍未能获知伤势的状况。而在这段时间内,公司重要干部和总务课长都打电话来向春山询问情况,而且,总务课长最先赶至医院,大概常务董事、总经理也很快就会到来。这时,春山才经人提醒,赶快将脸和手洗净。

约莫一小时后,医生总算说明了伤势。赤间主任似是被人用球棒类的钝器自背后偷袭,其中以后脑部右侧所受的一击最为严重,头盖骨挫裂,骨片刺入脑髓,造成大量出血。到底能否保得住性命,目前仍无法断定。而即使能保住性命,能否恢复智力和知觉,也是一大问题。

刑警也赶到了,开始向春山问话。通常,消防队在派出救护车运送伤患时,都会马上和辖区警局连络。不管是110或119,都是一样!

春山被带往警局。因为他是第一位发现命案的人,必须接受调查,填写报告。当然,留在公司的两位经理课员,也早就接受过讯问了。

春山搭着警车前往警局,然后被带进一间只有桌椅的冷肃房间,一坐下来,就觉得很不是味道。以前,除了更换驾照外,他从未和警方有过任何接触!

很快就到了午夜零时,他觉得必须和家里联络才行,就向警员借电话拨回家。

民子似乎睡眼惺忪地接电话。

“发生命案了,我现在在警局里,可能很晚才能回家了。”

听了这话,民子好像完全清醒了,马上急切地问:“什么命案?是你干的?不会是和色情有关吧?我好害怕,想不到你喝醉酒会变成这样!”

“别傻了,乱猜。我只是目击者的身份,因为,我是最先发现的人。”

“哇,你看见尸体了?在哪里?是男是女?死态是否很难看,两眼圆睁?”

“是我们公司的赤间主任。详情等回家后再告诉你,先睡吧!”

挂断电话,春山总算安心了。心想:刚刚应该顺便叫她准备一点宵夜的小菜。也不知为什么,听到民子的声音,就联想起食物!

调查开始进行,春山将自己所知的一切毫不隐瞒地说出。内容大致是:为何那么晚还留在公司?晚上拜访的客户有哪几家?十时电送文件回公司的是谁?是什么样性质的文件?等等。春山回答时,另一位刑警在旁记录。当然,他也被要求说明有关电报传真机的作用和功能。

连续好几次,他被反复问着相同问题,大概是想确定他的话中是否有破绽吧!

春山开始不安了,他觉得自己似乎已被怀疑。

“别担心,最主要是因为你是第一个发现受害人,你的证词非常宝贵,所以我们不得不慎重地问清楚。无论什么案子,都是如此。”负责讯问的中年刑事大概看出春山的不安,笑着安慰他。而在旁的年轻刑警则毫无顾忌地观察着春山。

“春山先生似乎参加了棒球队,请问是防守哪个位置?”年轻刑警第一次开口,他的视线在瞬间转为锐利。

“三垒或是游击。虽是号称是个棒球队,也只是公司里的员工所组成……”

“三垒手可不简单哩!当然是右撇子吧?”

春山不自禁感到背脊升起一阵寒意。

赤间是被类似球棒之物所击,尤其右后脑部的伤势最严重,可见是右撇手自背后偷袭,而既然会用球棒,必定是对棒球有相当了解之人!

“别开玩笑了,我有妻室,在公司里也算一帆风顺,绝不会做出这种事。”

“可是,谁都会有愤怒的时刻呀!也许你喝醉了,和受害者发生争执……”

“受害者被谑称为阎罗主任,树敌甚多,可能和你之间也有怨恨存在吧!”中年刑事打岔说。

这时他脸上已无笑容,紧抿着嘴。

警方搜证资料的能力确实厉害,或许是从两位经理课员口中打听出来的吧!

“你为了拿文件而进人机器室,受害者已先在里面,可能会怪你喝酒误事或什么的,结果,你一气之下,趁受害者在使用电报传真机时,自背后……”

“真蠢!如果警察们的脑筋都像你们这样,可能要天下大乱了。若真如你们所说,为什么刚好机器室会有球棒呢?这未免太不可能了。”

“或许是你们在发生争执之后,你去更衣室取来的。假如是预谋,更会事先准备好球棒!何况,你早知道受害者会去机器室接收电传文件。”

“原来警察们就只会凭空臆测。没关系,等他神志清醒后,你们再去问他好了,到时候,你们自然会知道我不在现场。不过,那时就要得罪了,我会控告你们诽谤名誉、蔑视人权!”

“别那么激动,这只不过是个假设,反正,碰到案情时总需要多方推测。并非认定你就是凶手,真的。”中年刑事笑着安慰春山。但,很明显的,那不是真心话!

初次的调查总算结束,春山在调查报告上签完名,怒气冲冲地走出警察局。等到拦住计程车,驶向回家途中时,他又再度感到内心升起寒意,全身都起了鸡皮疙瘩。他没有任何证据可反驳警方的怀疑,相反的,涉嫌的证据却很多,而且还有行凶的动机!

数天前,在总公司经理级和课长级的联谊会议上,春山挨了赤间一顿臭骂。当时,春山正说明营业课上个月业绩不振的原因,赤间却打断他的话,而且开始咆哮,理由是春山脸上毫无惭愧、反省的神色!

“只知道推诿责任,可见你根本缺乏身为管理干部的责任感,这种人该降职,你的职务可以由我兼任。如果我担任营业课长,至少能使营业额提高一倍!”

会议室内一片静默。有的人脸上浮现怜悯的神情,有的却幸灾乐祸地窥视春山的反应!

业绩不振有许多复杂的因素,其中,不少阻碍并非凭业务员的努力就能克服的。赤间因为缺乏营业经验,所以不了解其中情形。但是,自己加以说明,对方又认为那是在逃避责任!

对于这种借着自己的权力而怒斥他人的坏脾气,让春山满肚子火,可是,他又不能反驳对方,只好默默忍耐。不过,当时真想一拳把对方打死!

在这之前,还有一次是当着营业课员的面被他大骂一顿。赤间一向在经理课旁的主任室处理公务,却故意来到营业课对春山大肆指责,主要是他从会计课长那儿知道春山超用交际预算之事。

那场恶骂真是彻底,好像把春山当成小偷一般。在课员们面前,尤其是当着可爱的相川智子面前被怒骂,春山真是狼狈不堪,当时,他更想一拳把赤间打死!

本来,春山就和赤间合不来。由于春山深受赤间的竞争对手营业经理的信任,对赤间而言,等于是眼中钉,非要拔除不可!

所以,这种累积的怨恨,终于在今晚爆发了。这可能是警方判断的依据!

春山觉得全身颤抖不已,更有一种掉入别人预先布置好的陷阱中的感觉。但是,在他的记忆中,自己并未做出这么令人怨恨而想要如此报复之事!在目前,更没有可资怀疑的人物,惟一的办法就是等赤间能醒过来作证!

如果赤间就这样死了,春山觉得自己也已经绝望,他是嫌疑最重的人物!只要查不出凶手,他永远会受怀疑,那么,这份工作也会丢掉了!不但这样,如果警方以不实之证据推定他为凶手,还可能会被送入监狱。现在他已经三十五岁,等到服刑十年期满出狱,都四十五岁了,哪还会有什么前途呢?

此刻,他只能祷告着让赤间能够神志清醒!回到家,民子和孩子们都睡着了。

可是,自己根本毫无睡意。静静的,他独坐在客厅喝着威士忌。已经凌晨两点半了!

民子醒过来,只穿着睡衣,边揉着眼睛,边走入客厅,在春山身旁坐下。

春山把今天的遭遇全盘说出,民子的表情也愈发僵硬了,自己去冰箱拿出啤酒,静静喝着。

“没关系,他会清醒过来的。像他这样的人,生命力一定很强,不是挨几下就那么容易死的人!”民子的声音显得很轻松。

“如果我进牢了,你怎么办?”春山问,他的声音里满含悲伤。

“反正,我会做很好吃的便当给你吃。当然,可能会觉得无聊,不过,或许可以趁此机会去夏威夷玩玩。”民子轻轻回答着,但,马上又哭丧着脸说:“我不要!你怎么要问这种话呢?你这么善良的人,不可能会被关进监狱的。如果事情真的变成这样,我会到司法院长家门口去呈递抗议书,然后自杀。”

民子哭倒在春子膝上,暖热的泪水渗透他的裤管。

3

翌日,好几位刑事和警员进出公司,大概是进行科学搜证吧,机器室在上午严禁进人。

赤间主任依旧昏迷不醒,无法从他口中问出实情。据说,能否活命的机会各半,因此,报纸尚未对此案有任何报道。

为了防止谣传滋生,董事长今早对所有员工举行训示,说明公司出了不幸的命案,赤间主任的情况垂危,目前警方正全力搜查凶手,请各位不要因此受到影响,继续认真工作。

另外,总经理也宣布:这段时间内,禁止在下午七时之后加班。

于是,大阪总公司的三百位男女员工,在表面上总算像往常一样地专心于工作。

之后,公司举行董事会议,约十时许,春山信一被叫入会议室,要求报告发现命案的当时详情。春山也尽可能详细报告,同时也毫不隐瞒在警局里被刑事们所问的问题,以及自己的回答。

“看来我已被怀疑,因为,我常挨赤间主任的责备。”春山苦笑着摸摸头。

董事们都同情地笑了,似乎并未怀疑他的清白。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警方做的就是怀疑别人的买卖!但是,春山,你一定吓了一跳吧?如果是我,搞不好连胆子都吓破了。”营业经理松井笑着说。

然后,董事会议就开始讨论其他话题了。

凶器尚未找到。但是,从赤间的伤口来看,一定是金属球棒没错。警方虽认定是内部人员行凶,但是,董事们却一致坚持凶手为外人!或许,他们是不得不这么相信的吧!

T化学的总公司办公室在大楼的五楼,每晚六点钟,大楼铁门就拉下,进出必须利用旁边的侧门,侧门旁则有警卫看守。由于整幢大楼有三十多家公司,夜间出入的人也很多,警卫不可能对每个人都仔细查问,若有人想进入,很容易就能做到。

“赤间主任真是不幸,他可能为了等这份对于关系公司负责人之调查报告,而加班至这么晚,或许,他是对工作太认真了。”松井经理满含叹息地说着。

春山也知道接下来没有自己的事了,就向所有董事点头致意之后,走出会议室。

回到营业课,一坐下,似乎闻到正忙碌着的相川智子美丽的脸庞上飘来的淡淡香气。每天早上,见到智子的瞬间,总是感到香气袭人,但是,今天却直到此刻才感觉到,或许是已经知道董事们并未怀疑自己的缘故吧!

“这种大事,课长一定很累了,真想替您揉揉肩哩!”

“看到你,我的精神就来了。待会儿一起喝杯茶吧?”

趁着没有其他课员注意,两人悄悄地交谈着。

他们彼此间并无暖昧的情感,却好像是恋人一般。春山满足地想着:或许这就是正当的办公室之恋吧!

不久,民子打电话来,问及赤间的情况。春山回答说还是没有进展。

民子立刻很严肃地说:“我有重要的话告诉你,出来一下吧!问题很严重呢!”

民子似乎就在公司旁边的咖啡厅。春山回答说马上过去,立刻站起身。因为,民子的语气显得情况紧急!

这是家昏暗的咖啡厅,民子在角落的座位等着。身着套头衫搭配牛仔裤,看来只有三十五六岁。

“昨夜和今晨我一直在想,总算获得一个很可悲的结论。心想非要尽快告诉你不可,所以就来了。”民子瞪大眼睛,凝视着春山。

她像是要哭出来似的,脸孔扭曲、樱唇微张,很肯定地说:“暗袭赤间的是福岛!”

“福岛……不可能的。他昨晚人在东京,用传真机送文件回公司。何况,他不可能……”春山笑了,但是,笑到一半,忍不住皱紧眉头。大概心中也产生了和民子相同的疑惑吧!

民子曾见过福岛。八年前,春山认识民子时,福岛也在座。即使是两人坠入情网之后,彼此也见过好几面,只是,最近并无私人交往。原因在于,福岛在公司蒙受不遇,逐渐变得冷僻了。

“就是这点可疑!在电送文件给你之前,他先电送给赤间,是吧!而当赤间前往机器室时,有人埋伏在里面,用球棒猛击。”

“……”

“然后是电送文件给你。但是,凶手已经逃走了。你进入机器室,发现赤间主任的尸体。呀,不能说是尸体,而是将要死亡的赤间!你去摸了尸体,结果受到怀疑。其实,你尽可以吓得拔腿就跑,但是,凶嫌深知你不是那样的人!”民子眼中迸出光采。

春山又想笑了,可是,脸孔仍旧绷得紧紧的。这是可能的事!福岛所属的调查室由赤间管辖,柔顺却慢条斯理的他,一定比春山更常受赤间的呵责。最近,他几乎是神情抑郁地到公司上班!以前就沉默寡言的他,现在更安静了,而且态度显得畏缩不堪。

“但是,我不认为他会和别人合伙行凶!也不可能去找地痞流氓下手。至少,不会有人受他之托事先埋伏在机器室里。”

“那只不过是巧妙的安排罢了。你难道不认为在夜晚十时电送文件未免太晚了吗?他假装自东京电送文件,其实人却留在大阪。也就是说,他留在东京分公司假装加班,等员工们都离开之后,再悄悄搭机……”

春山眼前浮现东京分公司办公室的情景!

分公司位于品川,租用一幢大楼的三楼,调查室的房间在角落,外面有隔墙和储藏柜挡着,自外边见不到内部的情形。福岛伪称要留下来加班,以便完成报告,等到六时半,不但调查室,连企划室都该没人了。于是,福岛离开分公司,自羽田机场搭机回大阪,拿着球棒,潜人大阪总公司机器室,再以内线电话呼叫赤间,表示马上要电送文件,请他来电报传真机旁!

这时,赤间毫无疑心地进入机器室……

“可是,如果这样的话,是什么人电送文件的呢?文件已经送达,而且,机器也有运作,这是我亲眼见到的。若真是如你所说,东京一定有人帮他电送文件!”

“文件是被影印之后才送出的吧?他可以事先影印好,再置于输出架上。”

“不,是电送来的。文件一张张地自机器内吐出,不仅是赤间主任的,还有我的……”

“我不懂机器是怎么运作,可是,应该有类似自动定时开关的装置才对,只要把时间定在十时,电报传真机到了时间自然会运作!”

春山对这方面也不甚了解。所以,是否有自动定时开关,必须再去调查一番。

福岛悄悄离开东京分公司回到大阪的推断充分能够成立!由羽田机场开出前往大阪的最末班全日空的班机时间为十九时四十分,日航的班机时刻则为二十时。自伊丹机场搭计程车至总公司,大约三十分钟。他可以在暗袭赤间之后,搭翌日第一班飞机回东京,再装作一直待在东京般的,前往分公司上班。

“可是,福岛为什么要这么做?他杀死赤间还有理由,为何连我也要陷害?难道他这么恨我?”春山不敢置信地说着。

民子的眼泪忽然夺眶而出,似乎其中有什么隐情。她身体不住轻颤,立刻,一股莫名的不安袭上春山心头!

“大约一个月前,福岛来找我,在上午。我没让他进入屋里,只是和他在附近的咖啡厅见面。”

“福岛他……有什么事?”

“他说刚好有事到附近来,想要见我。他又说了些奇怪的话,譬如,不管在工作方面或爱情方面都败给你,以及,第一次见到我时,就喜欢上我了……”

春山哑然地望着民子。

八年前,春山在某餐厅认识民子,那时候,双方是三对三。春山和福岛及另一位同期同事,民子则和当时所服务的医院的两位护士。

那天晚上,沉静的福岛醉了,不断想和民子干杯,结果,男女分成两组,畅饮狂欢!

一开始,春山就看上了民子,其后也积极地追求着,不久,两人就订婚了。但是,现在民子却告诉他,福岛最初就喜欢她!却因为无自信和春山竞争,只好静观其变,直至此时,才向民子表白。还忧伤地笑着说:是我最先和你说话的!

当时,福岛邀她单独外出喝酒,算是找机会寻刺激一番。

民子惊骇异常,严词拒绝了。

福岛只是羞赧地笑着,就回去了。

“很抱歉没告诉你这件事。是福岛拜托我别对你说的。我真笨,女人哪有将这种事情藏在心底的?”

春山信一默默点点头。如果为了这点小事而难过,气量未免太狭窄了。

但是,他脑海中一片茫茫然。他真是想都没想到福岛会暗恋着民子!对于同期入公司的同事,他竟然毫不了解。春山夺走了民子,而且又升任课长,但是,福岛却仍是个不受重视的小职员,他当然会难堪,会忿恨不平,在这种情形下,他想拉春山替赤间垫背,也并非不可能之事。

“我明白了。没关系,你回家吧!谢谢你告诉我这件事,别担心,我能应付得了。”春山扶着民子站起来。

对于福岛,春山忍不住满腔怒火。他竟然想挑逗民子,这太不可原谅了。

春山婚后两年,福岛也结婚了。但是因为彼此个性不合,才一年就离婚了,现在是独身。

或许,他是打算送春山入监狱之后,再伺机占有民子吧!

4

春山信一回公司,立刻去找机器计算室室长,向他请教一些有关电报传真机的问题。

但是,他碰上了障碍。公司所使用的电报传真机是HF九六○X型机种,没有自动定时开关。这一来,设定十时自动操作,福岛再自行潜回东京的可能性就不存在了。假若晚上十时左右,福岛真潜入大阪总公司,那么,东京分公司一定有人替他电送文件。

若无同伙,而福岛在大阪总公司,文件却由东京分公司电送回来,这根本不可能。因为,大阪总公司只有一台电报传真机。

面对机器的使用说明书,春山沉思着。不久,他忽然惊呼出声。千头万绪的结,总算解开了一头!

在赤间遇袭之后至春山被叫至机器室之间仍有若干缓冲时间,赤间头部的伤口之血迹,已经有部分凝固了。也就是赤间被发现的十分钟或二十分钟前,更可能是更久以前,赤间就已经进入机器室。

福岛就埋伏在内。当他行凶之后,把赤间所需文件之预先影印妥的部分,放进电报传真机的输出架,然后马上离开公司,换至另一处有电报传真机的地方!因为在最近,任何厂牌的传真机都已经可以互相送讯和收讯了。

福岛自该处以电话联络春山,再真正地电送文件,也就是,当春山发现倒在地上的赤间时,一旁的传真机正开始运作吐出文件。

原来是这样。福岛这家伙在公司附近某处电送文件!这一带是商业区,许多公司都购置有电报传真机,他只要潜人其中一家,就能随心所欲地向春山电送报告文件了。他并非自东京打电话给自己,而是如民子所说,从近距离联络,以诱导自己走向陷阱!

由于并非最新机种,HF九六○X型没留下送讯记录,无法调查出是几点几分送讯至何处,当然也无法证明昨晚十时,从东京分公司并未送讯至大阪总公司。即使是电信局的记录,也只有费用项目,并无详细记录!

福岛究竟是自何处送讯的呢?春山满脑子只是想着这个问题,根本提不起劲工作。到了下午,赤间危笃的消息传至公司,而且,截至目前仍是神志不清!

如果赤间就这样离开人世,立刻变成真正命案,连带着,春山的前途也将一片灰暗。春山不安地在办公室内踱着,只有相川智子,偶然会投注过来充满关怀的视线。

下午三时许,很出乎意料之外的,福岛打电话回公司了。他还在东京,刚才春山曾到调查室问过,福岛出差的日期至明天。

“昨晚似乎发生了很严重的事态!”

或许是心理因素使然,福岛的声音听起来似乎含着冷笑!他打这通电话,说不定目的是在了解状况吧!

春山问:“你是什么时候电送文件给赤间主任?”

“本来预定九点半,可是,稍微耽搁一下,大约是四十分左右吧。那又怎么了?”

“我只是在想,在我发现主任之前,究竟间隔了多久的时间?”

福岛沉默了,似乎已觉得被春山怀疑了。

“我被视为重大嫌疑犯,今天,或许警方又会传讯我哩!”

“不可能吧?你怎会杀人呢!没有人相信的。”

“如果我被关进铁笼子,民子就拜托你了。虽然她带着我的孩子,不过,如果你喜欢她,应该可以忍受才对!”

“这……那是因为……春山,你误会了……”

但是,春山已用力搁下话筒。

他心想:自己是太毛躁了,可是,这样也好,至少能给予福岛一种心理压力,甚至可能因此露出马脚。

现在,惟有耐心等待了。只是,人真是太可怕了,人际关系更是最难的一门学问!春山转头望了办公室一圈,根本看不出谁恨谁,谁又会干出些什么事来?似乎同事之间没有一个人能够相信了。

到了下午五时,警方并未传讯他,也没有刑警到公司来。春山稍做收拾之后,离开了公司。心想:今夜可能又要失眠了吧!

一想到福岛,心里就有气。真想马上赶去东京掐死他算了。

沿着商业区的人行道,他漫步闲逛着。夜幕已经低垂,街灯也亮了。福岛究竟是潜入哪幢大楼呢?又是利用哪家公司的电报传真机呢?

途中,他忽然想起一件事,立刻走入公用电话亭。他打电话至警局,试着问问昨夜这一带是否有哪家办公室报案说有嫌疑人物潜入。可是,警方的回答却是:“没有!”

走出电话亭,春山全身乏力了。

突然,他看到前方一百公尺处有盏霓虹灯,立刻,他心跳加速,眼睛发亮!那是几个月前才开始营业的酒楼,全国有无数连锁店,曾在电视上大做广告。

春山拔腿疾奔,由于激动异常,几乎上气接不过下气。既然是全国连锁的酒楼之一,一定拥有电报传真机!夜晚十时,这种场所当然正是生意兴隆的时刻,而,从公司到这里,跑步的话只需五分钟左右,暗袭赤间之后,福岛很可能来此借用电报传真机。没错,一定是这样,他不必潜入其他公司。

到了门口,找出负责人,他马上就问:“贵处有电报传真机吗?”

负责人一时还摸不着头绪,回答:“有的,我们是全国连锁经营,当然要有这种设备。不过,请问您……”

春山继续问:“昨晚十时左右,是否有客人借用电报传真机?”停了一下,他接着:“那位客人是个杀人凶手!”

负责人脸色大变,马上召集十多位服务人员一一询问,但是,每个人似乎都没有印象。

据说,负责庶务的只有一位,白天在某公司上班,下午六时半才至此兼差,直到晚上十一时半。昨晚十时,办公室里只有他一人。如果可能,福岛就是直接前往办公室向他借用传真机了!

“再过一个钟头,那人就会来了。你边喝点酒边等他,怎么样?”

另外有位服务员说:“他常在十时左右出去吃饭,办公室里一个人也没有。如果想要混进去,任何人都办得到。”

办公室就在化妆室旁,因为十一时以前,里面并没放着现款,所以门从未上锁。

没有人记得有福岛这位客人,可见他并不常来。可是,在壁架上却找出上面写着他姓名的威士忌酒瓶!没错,是T化学·福岛。

春山雀跃不已,他认为自己总算掌握住证据了,立刻冲出酒楼大门,拦住一辆计程车,直驱警局。虽说尚未有确证,至少也算是调查中的重要情报了,他自觉必须尽快向警方说明才行。

到了警局,他要求见那位昨天侦讯他的中年刑事。

很快的,刑事出现了。一见到春山,满脸笑得都是熨也熨不平的皱纹,说道:“嗨,你已经得到通知了吗?真快。刚刚,已经捉住凶手了,另外,医院方面也报告说被害者终于脱离险境。这真是大好的结局!”

春山茫茫然怔住了。

这回轮到对方惊讶了,问:“原来你还不知道?”

接着,他简单说明逮捕住凶手的过程。

“在T化学附近,有家中华料理店,凶手是那儿的跑堂,年龄十七岁,九州人。他是附近所组成的棒球队之游击手,每晚下班后,就会到T化学所在的大楼旁停车场练习挥棒。昨夜,他正在练习时,正好侧门的警卫有事外出,而岗哨里的另一名警卫则在打盹,他在好奇心的驱使之下,拿着金属球棒,悄悄潜入大楼内。

由于五楼的T化学办公室还有灯光,他就闯了进去,潜入昏暗的机器室内,借着窗外走廊的微弱灯光,打算趁机偷些东西。

可是,灯光忽然亮了,一位中年的男人进入。少年因怕被送往警局,就由背后用球棒猛击对方,然后仓惶逃走。今天下午三时许,一位刑事在附近咖啡厅打听出每晚有位少年在停车场练习挥棒的事,立刻前往查讯,不费吹灰之力就把案子给破了!”

春山怏怏回到家时,民子很亲切地迎接着。

她告诉春山,东京的福岛打电话到家里来。电话中提到:前些日子前来找民子,是打算拜托已升任课长的春山设法把他调回营业课。因为面对面时很难启口,才打算通过民子告诉春山,结果,还是无法启齿,才想约民子一起喝酒,借着酒意说出内心想说的话!

“对不起,似乎我太早下断论了。可是,他对我似乎是真心的,如果你再不小心的话,哼,后果就很难讲了。我可是还有很多人欣赏的呢!”

“原来如此,总算还好。我倒是真的累了,替我按摩按摩吧!这算是惩罚。”

说完,春山信一翻身趴在沙发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