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些鸟的使命

牧二:本名江建秋。1962年出生于湖南汉寿县。著有《欲海逍遥》《熄灭》《绝无仅有》等。获奖多次。

一些鸟的使命

一阵明显是专门冲着你来的鸟叫,就是对你的提醒,或者警告。对这一点,赵老师深信不疑。他的理由很简单,那就是在退养后的日子里,他有过无数次切身的体验。不论哪一天,要是听到很清脆的鸟声,他就敢肯定,他在省城打工的小女儿就要回来了,或者就要来电话了;后来,小女儿就果真回来了,或者打来了电话。不论在哪里,要是听到很嘶哑的鸟声,那么,接下来将和他谈话的,不是已经出嫁的大女儿,就是村子里的媳妇;后来,已经出嫁的大女儿,或者隔壁的媳妇就果真和他谈了话。不论心情好坏,要是听到很粗嘎的鸟声,那么好吧,你就等着挨老婆子的唠叨,甚至于无理的训斥吧。后来,他就果真无缘无故地挨了老婆子一顿唠叨,甚至于一番训斥。鸟声的长短也有特别的含义。一般来说,叫声短促,那么,谈话的内容就可能仅仅是一声问候,或者一两句不中听的话,要是持续的时间很长呢?那么,享受的时间也长。当然,如果是老婆子瞎折腾的话,那么,他就得长时间地忍着;忍着忍着,要是突然间忍不住了,那么接下来就会有一场宛如暴风骤雨的争吵。吵过之后呢,假如突然间又听到很清脆的鸟声,那么,他的心情又会出其不意地从烦恼中解脱出来,蓦然间,感到眼前天宽地阔了。

你不信?一天早晨,赵老师正在屋前菜园子里拔掉最后几棵白萝卜,准备把那两垄黑土整出来栽上辣椒和茄子的时候,突然间,他又听到了一阵鸟叫,而且,那声音使他简直不敢相信那还是鸟的叫声。他抬起头来,傻里傻气地张着嘴,手里拎着一只还没掐掉绿樱的白萝卜,前后左右张望了好一会儿,终于在那棵枝叶还不是十分繁茂的苦枣树上找到了一只脑袋冲着他的鸟,黑色的,中等体形,像是一只八哥。可是,鸟又叫了一阵,却不是八哥的声音,那是什么呢?他感觉,那不像是直接进入耳朵的声音,而像是从天上掉下来直接砸进脑顶门里的一颗一颗的冰雹。脑袋里先是一下钝钝的麻木感,接着是一阵闷闷的热,然后就是一滴墨水落在宣纸上迅速洇开的黑色的冰凉。而且,由于砸进来的不是一颗,而是鱼贯而入的无数颗,所以,那三种完全不同的感觉便交替着,形成一波又一波的浪潮;由脑顶门向四周,向整个躯体涌荡着、涌荡着,一直涌荡到脚心。

赵老师继续怔怔地站着,突然间,他大叫一声,扔掉白萝卜,拔腿就往屋里跑。怎么啦?出什么事啦?正在做早饭的老婆子肯定是听到了那声号叫,手里拎着一把菜刀,慌里慌张地从厨房跑了出来,问道。赵老师瞠目想了一会儿,垂下眼睑,支支吾吾地说,一只……一只黄蜂。

一只黄蜂?蜇着啦?

没有。

没有你鬼叫鬼喊些什么!

老婆子挥舞着菜刀,撂下这句话,转身回了厨房。挨了老婆子的训斥,今天,赵老师却异乎寻常地感到轻松。骂过了,便没事了。可是,事情真会如此简单吗?在接下来的时间里,赵老师一直琢磨着,总感到不会。他反复回想他所听到的声音和自己当时的感受,清楚地意识到那全都是从未有过的,而且确乎超出了常识所能把握的范围。那么,它是否预示着某种不可测的灾难呢?

吃过早饭后,赵老师笼着双手,勾着脑袋,去离家仅两里路的镇上逛。镇子最初沿河而建,现在加上了一条新街,与老街十字形交叉;由于河道的交通作用逐步丧失,老街便衰落了,于是,一切新事物都集中到了新街上。

赵老师走的是新街,不一会儿,就踱进了镇上唯一的一家茶馆,在一位过去的同事身边坐下看牌。同事姓郭,戴着深度近视眼镜,长着一对招风耳、一张鲇鱼嘴。他也在一年前退养了,却还住在学校。老郭平时打牌很专心也很在行,赢多输少,今天却连着输了几把,索性结账,然后冲老赵向外面努了努嘴。于是,老赵随着老郭踱出茶馆,在街边站定。

你知道吗?他也退养了。老郭边说边冲对面那栋底层开着商店门前停着小车的豪宅努了努他那张鲇鱼嘴。

真的吗?不过这对他来说,既谈不上是好消息,也谈不上是坏消息。因为老郭所说的总务主任——一个脑袋上的毛全掉光了的瘦猴子——退养,既在意料之外又在意料之中,而且对他来说,既无害也无益。因此,他平淡地补充说,关我卵事!

可是,你一定不知道,他退养后享受一切在职待遇,也就是说,工资、奖金、福利,—切照拿!

什么?听到老郭最后一句话,老赵突然间感到心底涌出一阵熟悉的感觉。他傻傻地张着嘴,松开笼在袖筒里的双手,在身体两侧撑开,然后就一动也不动地站着。忽然间,他明白了,老郭最后一句话和他早晨听到的那阵鸟叫一样,不像是直接进入耳朵的声音,而像是从天上掉下来直接砸进脑顶门里的一颗一颗冰雹,脑袋里迅速涌起一阵接一阵的麻木。他大声说道,那……那是不可能的!

怎么啦?你是不是觉得那样做有点儿……嗯,有点儿眉毛遮眼睛不住?老郭撇了撇他那张鲇鱼嘴,一边眉毛高高地挑起,一边眉毛低低地下压。

眉毛遮眼睛不住?是的,任何人做任何事,都要坚持一项最基本的原则,那就是要眉毛遮得眼睛住。比方说,你可以贪污,因为那毕竟是大家都没看见的,但是,你绝对不能那样做,因为那样做未免太……太眉毛遮眼睛不住了吧。

可是,他们现在就敢不考虑眉毛遮不遮得住眼睛,你,又能怎样呢?老郭再次用他特有的语调问道。

是呀,你,又能怎样呢?赵老师低斜着脑袋,朝那栋豪宅挖了一眼,然后,招呼也不打,就勾着头朝来的方向走去。他一向没认真考虑过要拿那栋豪宅怎样,当然,似乎也从未幻想过,今生今世的某一天时来运转,用贪污或者受贿来的钱盖上这么一栋,当然,还有一座商场和一台小车。他只是本能地避开它,路过时总走街道的另一边,也从不进里面去买东西,仿佛那里正在滋生着某种罕见的病毒,生怕一不小心就给传染上了。

可是,在退养待遇这种正规的收入方面,他,一个优秀教师难道也非得比那个脑袋上的毛全掉光了的瘦猴子矮一大截吗?赵老师猛地转过身体,向新街另一头走去。再次路过那栋豪宅时,他死死地勾着头,坚持着,连看也没看一眼,就急急忙忙地闪过去,仿佛里面随时可能射出一阵箭雨。

从接到退养通知的那天起,赵老师就一直对曾经工作过三十多年的学校有一种隔膜感,眨眼间,仿佛校园便不再是熟悉的校园,老师也不再是过去的同事。其实,除了每年增加一两个年轻人之外,大多数老师的面孔都还是熟悉的,而校园呢,整体上也保持着原样,只是……啊,现在,马路两边所有高大的松树都被拦腰砍掉了一大截,只剩一根主干,撑着一撮柱形的枝叶,看起来像是一只高脚的酒杯。一、二、三……赵老师一边往校园深处走,一边替学校大大小小的头目们分配着酒杯,最后,他发现还多出了一些,便不大情愿地把第一只配给了刚刚退养的总务主任。剩下的,该配给哪些人呢?还没想清楚这个问题,赵老师就勾着脑袋,门也没敲,直接闯进敞开门的校长办公室。

呀,赵老师,今天是哪阵风把您吹来了,不进来坐一会儿吗?赵老师其实没料到今天的运气会这么好,一来,就能找到校长,因为校长一般是不大到学校里来上班的,因此,在猛然听到校长招呼他的时候,他突然间有一种立即退出去的冲动。不过,他终归还是留了下来。

请坐吧。他伸出了双手,校长却似乎没看见。这是可能的,因为校长正弯下肥胖的身躯慢慢地往下坐,然后挺着肚子跷起二郎腿,一只胳膊搭在椅背上,一只胳膊搁上办公桌,专注地盯着玻璃台面,上面有一份红头文件。赵老师及时把手缩回来,在背光的那一边坐下,刚好可以看清校长那张圆圆的脸,已经涨得通红,似乎里面积了太多的血,在找一个突破口,即将喷薄而出。

您不来一支吗?校长松开刚刚搁上去的那条腿,从口袋里摸出一包极品芙蓉王,弹出一支,点燃。啊,我忘了,您是不抽烟的。这样好。这样对身体有益。老年人嘛,正应该多多保养身体才是。

赵老师知道,他应该对校长表示一下感谢。可是,他感觉有一种直直的东西,在心头顶着,使他不想表现得像过往那样巴结。他清楚这样不好,可是,他还是用一种很生硬的语气问道,听说刘主任也退养了,而且,工资、资金、福利照拿?

啊,这件事嘛……校长挪动了一下屁股,弹弹烟灰,另一只手拿起红头文件,又放下,脸色有点儿白,仿佛所有血液都一下缩到肚子里去了似的。过一会儿,校长抬起头来,集中目力盯着赵老师,问道,您难道竟然对此事有什么想法吗?

我只是……赵老师支吾着,随后就被校长的“竟然”二字惹毛了,他陡然间下定决心,坚定地说,我要求享受同等待遇。

享受同等待遇?校长脸上立即带上一种好笑的神情。隔一会儿,他收起刚才那副笑容,又换上另一副,亲切地说,您有这种想法并不奇怪嘛。毕竟,您还是为学校做过一些贡献的。我还记得,您退养前一直是教初三的,而且年年统考都拿全县第一。啊,不,我没有忘记。不过,你难道竟然没看出来,这完全是两码事吗?

两码事?赵老师大惑不解地问道。

是的,完全是两码事。优秀,应该给予奖励,这您在职时已经享受过了。不是吗?而退养呢,这么说吧,退养遵循的是一种通例。通例,您懂吗?

通例!

对,通例。与惯例不同的是,它是一种现在普遍遵循的而不是历史沿袭的……不是规定的规定。具体到退养这件事上,现在全县都是这样做的:一般老师,享受在职时的全额工资;有职位的领导,额外享受在职时的奖金福利。……其实,这没什么不好理解的嘛。一方面,对卸任的领导给予必要的补偿,或者说得丑一点儿,就是给予必要的心理安慰;毕竟,人家爬到卸任前的职位上也很不容易嘛,要让出来,心里肯定是有些不舒服的。就拿刘主任来说吧,数年前他还只是一名普通的民办教师,然后,在总务主任位置上坐了不到五年……啊,我明白您想说什么。不,千万别说出来。有些话是只有法院才能说的,普通人嘛,在心里想一想是可以的,一说出来,性质就不同了。其实,依我看,连想都不要想。因为……做人一定要讲道德,日子才能过得舒服。而所谓道德,最重要的是什么呢?就是宽容。宽容一切,才能拥有一切。宰相肚里好撑船嘛。……您难道竟然不想做宰相?啊,我忘了,您今生已经不可能做得成宰相了。不过,这并不意味着您不需要宽容。对,您一定要记住,您和那些在职教工一样,也得讲宽容。讲宽容,才保得住饭碗嘛。是呀,我扯得确实有点儿远。不过,这是必要的。下面,我们还是来说另一方面吧。另一方面,也得考虑在职教工的心理感受嘛。要是大家在退养后都还拿全额工资、奖金、福利,那么,在职与不在职还有什么差别呢?没有差别,那在职教工又怎么会有工作积极性呢?您是老教师,我相信,您一定能懂得这个道理的。……噢,我想起来,其实还得考虑那些退休教工的感受。只是,啊,您难道竟然不想再坐一会儿了吗?那好吧,再见!

赵老师从校长办公室倒退了出来。他是可以和校长辩论一番的,而且,他相信他一定找得出理由来驳斥校长,可是,他感觉脑袋里晕晕乎乎的,便什么也不想说了。他很想直接回家,可是,却鬼使神差地走进了水泥球场,示威似的,在那里一圈接一圈地走。不一会儿,果然来了一位同事,小童。

老师,您好!小童做过他的学生,大学毕业后回校任教,又做过他的一任校长,打过招呼后,他主动伸出双手,赵老师却装着没看见。不过,学生似乎没计较,坦然垂下双手,接着说,老师,到家里去喝一杯茶吧。赵老师口干舌燥,其实是很想去的。可是,就此退出操场,他感觉未免太便宜了谁。于是,他猛地把手举起来,挥了挥,大声问道,你知道那个人退养的事吗?

知道,也可以说,不知道。赵老师觉得,学生在说这句话的时候露出了一丝玩世不恭的微笑,使他感到格外刺眼,于是,他再次大声问,你一个老党员、老校长,就让他们那么胡干,也不管一管?

怎么管?或者说,用什么管?学生平静地反问道。再说啦,现在我要是还有权力的话,我也闹不清楚,我究竟是会管呢,还是会和他们一起,贪。

什么?你也闹不清楚?赵老师这才意识到,他错把老校长当成校长了;过去,这个家伙倒的确是能克已奉公的,至于现在嘛,他自己倒是说了一句大实话,可惜的是,这并不是他此刻所想听到的。他用鄙夷的眼神斜睨着他从前的校长,然后以极大的愤慨数落起那些人的贪污事件来。他相信那些事都是真实的,尽管他并没有掌握任何真凭实据。其实,掌握真凭实据真的那么重要吗?只要用巨额财产来源不明罪往那些人脑袋上一框,十之八九,什么麻烦都免了。当然,他并不准备那样做,他只是想得到自己该得的。是的,他没有其他想法。他该得吗?于是,他又一件一件地列举起自己的功绩来,尽管那些功绩仅仅是一般老师都曾经或多或少有过,或者正在做的。

此时正是上课时间,校园里很安静,因此,他慷慨激昂的演说很快就吸引了一些老师,聚在他的周围。在感觉上,他仿佛受到了莫大的鼓舞,精神陡然亢奋起来。他高声嚷道,贪官可以,难道功臣反而不可以吗?通例?我管你什么通例!做事至少要眉毛遮得眼睛住,才是最要紧的通例。等着吧!我是一定会闹到县里去的,等着吧!但是,他的宣言似乎并没有引起预期的反应,老师们只是默默地听着,然后就悄然地散了。他们琢磨着可以享受一顿海鲜大餐,结果,主人端上桌的却只是几样家常小菜,赵老师从老师们的神情里看出来的,似乎就是这种情绪,因此,他自己也突然间就泄了气。

走在回家路上的时候,赵老师一直为这样一个问题苦恼着,那就是,是否让老婆子知道当天发生的事。

他首先想到的是不让她知道。因为,到现在为止,他并没有取得任何实质性的胜利,尽管也没有遭受任何实质性的失败。但是,接下来他又觉得该让老婆子了解真相。这是因为,从以往的经验来看,即便他自己不说,老婆子还是能从旁人那里听到的,而她所听到的又总与事实不尽相符,使他要费很多口舌,结果还是达不到他希望的目标。比方说,让老婆子相信某件事之所以没办成,并不是因为他缺乏办好那件事的能力,也不是因为他没有付出足够的努力,而是因为老天爷要把事情搞成那个样子,他能有什么办法呢?既然是没办法的事情,于是他就得到了谅解,或者说,他就觉得得到了某种程度上的谅解。可是,今天这件事明显不是老天爷而是校长要办成那个样子的,他又怎么解释呢?

他想到了一种解释,那就是上县里去把事情办成,再向老婆子解释。他坚信,局里的领导一定比校长更了解、更尊重做事至少要眉毛遮得眼睛住的通例一些。他转过身体,重新回到镇上,在车站旁边那家餐馆吃了一碗米粉,然后就坐公共汽车进了城。

在局纪检组办公室,他没和那位曾经同过事的纪检组长讲太多客气,就直奔主题,噼里啪啦地讲开了。他注意到,组长迅速从抽屉里取出两张样子看上去很硬扎的纸,端端正正地并排在办公桌上,然后就左边几下右边几下地写了起来。很快,可还是赶不上他讲的速度,所以,组长请求他稍微慢一点儿。他看着这位很年轻时就进局里,把一头青丝熬成满头白发,却还是只熬到了纪检组长位置的同事,突然间心生同情,便把速度放得更慢了一些。

讲完了吗?纪检组长搁好钢笔,把双手放到嘴前吹了吹,仿佛冻坏了,然后又让右手在桌子上方甩了几下。

完了。就这些。

那好吧,现在,我们可以认真地谈一下这件事了。啊,你还要添点儿水吗?

不用了。你说吧。赵老师继续用温和的眼光注视着昔日的同事。

你刚才反映的是两件事。嗯,一大一小。组长垂着眼睑,把双肘搁在办公桌上,捡起那两张笔录,在玻璃台面上顿顿齐,然后郑重地搁回玻璃台面。

一大一小?啊,是的。

我们先来谈大的吧。你反映了总务主任一班人的贪污问题,我相信,那都是真的,尽管还没有调查核实。但是,你真的想告他们吗?不,请别误会!我倒是……真心希望你能下定决心告他们,因为这是响应党的号召嘛,而且,这也是每个公民应尽的法律义务嘛。可是,你真的想告吗?你知道,这种事可是要掉脑袋的,而且,怎么说呢?像在地里扯花生一样,一提,喏,就是一大串。对,一大串脑袋,后面还跟着一串接一串的孤儿寡母……这么说,你真的决定不告了吗?那好吧,我们就来安心地谈谈小的吧。来,你先把这份笔录看一下。

赵老师接过那张样子看上去很硬扎的纸,认真地看了起来。同过事的组长字写得很圆滑,也很清晰,可赵老师总感觉看不明白。他疑惑地闭上眼睛,想了想,终于意识到,这是一份赵老师反映赵老师的问题的笔录,大意是说,赵老师并未达到法定退休年龄,却赋闲在家,且享受在职的工资,因为这明显是违法的,所以,赵老师请求局纪检组派员实地调查、处理。他猛地睁开眼睛,几乎要从座位上跳起来,大声叫道,竟然有这种事!

感觉很奇怪,对吗?老同事。赵老师发现,同过事的组长此时和校长一样架起了二郎腿,一只胳膊搭在椅背上,一只胳膊搁上办公桌,脸上浮现出好笑的神情,他隐隐感到心里不舒服,但还是老老实实地说,是的。怎么会有这种事呢?

你的意思是说,怎么会有退养这种事?组长继续微微笑着。

不!我的意思是说,我反映的是刘主任的问题。他已经退养了,除了享受全额工资,还享受奖金福利,这本身就是不合理的。更重要的是,他是一个贪官,没有受到惩罚,就已经很不错了,现在反而享受特殊待遇,这也太眉毛遮眼睛不住了吧?

老赵呀,不是我说你,你人还没怎么老,头脑怎么就夹缠不清了呢。组长放下那条二郎腿,很诚恳地规劝说。

我……赵老师一脸不悦地站起身来,大声说,我怎么夹缠不清啦?我。

你刚才已经放弃了告他们贪污,不记得啦。

是呀,我是放弃了。可是……

可是,你还要告刘主任退养后的待遇问题,对吧?组长又架起了二郎腿,并把那只原先搁在桌面上的手撑在桌沿上,使靠背椅和整个身体都向后仰着,一晃一晃的,使赵老师很担心他会连人带椅子一下全晃到地板上去。

对,对,对。赵老师很感激老同事一下子说出了他想说而没能说出来的话。可是,怎么会变成了告我自己了呢?

嗯……我估计,你可能还不完全了解退养方面的通例。

通例?赵老师想起了上午校长说过的话。通例?他脸上露出一副冥思苦想的神情。

看在同过事的分儿上,我告诉你吧。组长松开撑在桌沿上的手,让椅子和身体回落到正常位置上,然后集中目力盯着赵老师说,在退养问题上,现在全县遵循的通例,就是只受理告自己的,不受理告别人的——投诉。

只受理告自己,不受理告别人……的投诉?这……这也……这也太……

这也太奇怪了,对吗?

啊,是的。谢谢!谢谢您把我想说的说了出来。赵老师诚恳地伸出双手,给同过事的组长握了一下。可是……可是,怎么会有如此奇怪的通例呢?

老赵呀,我说你头脑夹缠不清,你还不舒服。其实,稍稍认真想一下,就不会奇怪。是的,您想呀,既然可以有退养这种奇怪的通例,那么,为什么就不可以有——喏,这样处理相关投诉的通例呢?

既然……就……从纪检组办公室倒退出来后,赵老师一边想着这对关联词,一边急急地奔出教育局大院。他应该高兴,因为那位同过事的组长虽然收了他二十块钱的材料纸钱,却让他撤回了那份赵老师告赵老师的笔录。可是,他还是感到有些郁闷。不过,当他还来得及坐上最后一班回去的汽车时,他感到很高兴。于是,眨眼间,所有郁闷就都烟消云散了。第二天,他早早地到菜园里去,把那两垄已经拔掉了白萝卜的黑土整了出来,很细、很平,连一向喜欢吹毛求疵的老婆子也不得不承认这一点。更奇怪的是,从那时候起,赵老师就再也感受不到鸟叫的特殊意义了,仿佛那些鸟都完成了它们特殊的使命,不再和他进行那种特别的沟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