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亚洲随笔三则

半亩缤纷惊天下

我说的半亩,是挤去了水分的半亩。

就在这狭窄的半亩面积之内,扎扎实实地安放了几十亩的山水花草与亭台楼阁。我这样说,不是夸张,确确实实就是这么放下去了。举目四望,缤纷一片,南北视线几可远达十里,直叫人惊疑、惊喜乃至惊叹。

苏州的拙政园与狮子林的精致,曾使我大为惊艳,而我故乡那汪西子湖的舒朗俊秀,又曾经让我感觉到,真正的美丽还是需要一方开阔的土地来加以支撑的,但是今天走入位于杭州与苏州之间的这一方水乡,走入这个仅有半亩大小的“锄经园”,却正正经经地叫我领教了“美在方寸”的妙不可言。

你看,半亩大小的园子,竟有大大小小的亭台楼阁三座,迎面而来的连绵假山,竟拥有迷宫似的三个出口;而类似北京颐和园长廊的那道精巧的沿壁回廊,又起起伏伏地贯通于整个园子;花树杂陈,藤蔓交错,莺飞草长,满眼缤纷,走进半亩“锄经”,犹入世外桃源,扶栏而望,好不惬意!低首一看,正为这半亩的锦绣无水滋润而略感遗憾时,陪同的朋友却高声说“何来无水”?原来,此时虽不见波澜涌动,然脚下长廊之起伏,又分明给你带来了上桥下桥的境界,在廊桥顶端幽幽然探出目光去,真似见着一条清澈的溪泉一直伴假山而行,逶逶迤迤,径往园中北首的“四面厅”而去,听觉里甚至有一派活泼泼的波光粼动之音。

那就进“四面厅”小坐罢,半壶熏豆茶,一碟黑豆干,启窗而望,顿然便拥有了一座狮子林与半角西子湖,此时任凭神仙来唤也不去了。

这个号称“徐半镇”的徐姓清代儒商,竟是请了哪家的设计大师,“螺蛳壳里做道场”,在他的府邸东侧,布下了这座看似有几十亩之大的“钻石级”江南园林?

不错,这半亩大的珍珠似的“锄经园”,正是徐老爷的商居两用“师俭堂”大宅院的一部分,甚至是这个“师俭堂”的微不足道的一部分。这“师俭堂”,规模就大了,总面积两千五百平米,活脱脱一座六进穿堂式高墙深宅,大小房屋一百五十间,集河埠、商铺、街路、厅堂、内宅、花园、下房于一身,三面临水,前门上得轿,后门下得船,墙根一摸,手掌上就有了历经一百四十余年的青苔。我前前后后走了半日,一面惊叹这位擅长经营米粮、丝绸生意的徐老爷排场之宏阔,一面又惊叹这座水乡大宅院构筑的精巧与匠心独运:里里外外竟配饰了如此精美繁复的砖雕、石雕、木雕与漆雕,竟敢采纳“西洋元素”到处装置如此晶莹剔透的五彩窗玻璃,竟心计颇深地布置了两处置石带锁的地下藏宝洞,几十年未被人发现。咱们国家将这幢别出心裁的“师俭堂”公布为国家级文物保护单位,乃是名至实归的。

于“师俭堂”上上下下走了一整圈,累了,坐在半亩方寸的“锄经园”内,忽然便有了这样的联想:这精彩万分的“师俭堂”,不也具备了一种“方寸锦绣”的品格?街中建宅,宅内含街,楼上房仓,楼下铺面,六进大院,层层精彩,一下子就把江南深门大宅的品格统统来了个囊括,集“宅文化”机巧于一身,也是品质非凡的体现。

查“师俭”二字,源自《史记》:“后世贤,师吾俭。”抽取这样两个字,体现了这个富甲一方的“徐半镇”的深谋远虑,也部分地说明了他囊括半镇的生财之道;而他精心纺织的这座半亩大的“经锄园”,其取名,则是《汉书》中的“带经而锄”,乃是一种见贤思齐潜心苦读的意思;即便只是半亩花草蜂蝶,“徐半镇”也要为之披上一件传统中国文化的薄蝉,他知道文化是经济的上层建筑,也是经济的保障之道,厉害得很。

这个蕴含了锄经园的赫赫有名的“师俭堂”,位于震泽镇的中心。震泽这个地方,说起来,名气也是大得不得了,司马迁的《史记》中就记载了“三江既入,震泽砥定”的大禹治水史迹,所以震泽镇内遍布“禹迹桥”“砥定桥”之类的古地名,我们一不留神就拂着了大禹的衣袖。而功成名就的范蠡也是携了西施在这里弃官隐居的,所以古镇上还有一座叫人遐思联翩的“思范桥”。这个镇子在宋绍兴年间便有了建制,到了清光绪年间,小镇所生产的湖丝上品“辑里丝”,竟然占了全国生丝总产量的十五分之一,那时皇帝的龙袍要是没有“辑里丝”来纺绝对是不行的;南社诗人柳亚子到了名动天下的震泽镇,这样摇头晃脑吟哦“太湖湖水连天阔,中有灵区号震泽。”这诗句委实一般,许是震泽太有灵气,柳亚子拿它没办法。

突然想到,这个震泽小镇,对于全国山河而言,不也是个“半亩缤纷”的示范之地?如此小小的镇子,竟然自古便为著名江南丝市,竟然提供了十五分之一的全国生丝产量,竟然拥有历代诗人争相歌咏的“八大景观”,竟然吸引了春秋名臣范蠡、唐代诗人张志和、陆龟蒙先后来此归隐,于今留下“范蠡钓台”“张墩怀古”的遗迹;这个小镇历代竟然推出过进士十五名,在此地的细石子街上还走出了天文历史学家王锡阐、中国红十字会创始人施则敬这样的名人,真是好生了得!而当我又从陪同参观的镇委张书记口中得知了下面这个事实,更是愕然:这个小小的镇子,现在,竟然于当代麻纺、蚕丝被、镇流器、香精香料等十个产业领域,制定出十项国家标准。所谓“一流企业卖标准,二流企业卖品牌,三流企业卖产品”,震泽伸手一牵,就牵住了行业的牛鼻子。

震泽的概念,就是方寸奇迹的概念。

要么不做,要做,就做得最好。

看来,半亩大的“锄经园”,不仅是一种风光,而且是一种哲学。

睢宁,背着历史慢慢走

走睢宁,要留神。睢宁是古下邳国,在古下邳国走路真的要当心,稍不留神,额头就磕着了历史,鞋带就绊着了历史,即便绊倒得了个乌青,也是竹简的颜色。

走进苏北睢宁,空气都有史书的气味。

抽抽鼻子,气味复杂,有一丝香,也有一丝酸。

显然,历史在睢宁还没有来得及一丝一缕地清理,更遑论整体开发,以制成现代旅游标本,所以此刻呈现在我眼前的,大多还是坑洼、茅草、沼泽、残碑、墙垣,盗墓者留下的一条条通往西汉和东汉的黑色入口。

来到睢宁,就是来到了历史的入口处,只是许多路标还没有打制,因此说,走路一定要小心。

历史常在断墙残碑处结出一些秋天的灌木,灌木上结一些细细的籽,你走过去,它们就跳起来一下子粘死在你衬衣上,叫你掸也不知如何掸,刚才在张良殿门口的石碑旁边,我就在衬衣上掸了半天,真不知张良想留给我几句什么秘籍。

而走上巨山的山顶,步入康熙行宫的时候,更加深了我对此处历史丰厚且芜杂的感觉。行宫是百姓自发建的,康熙当然没有来住过一天,但是他当年路过邳州体恤灾民而毅然下令此地免租税二十年一举,仍然使老百姓感激涕零。

中国的百姓,实在是心地善良,知恩感恩,皇恩稍微浩荡了几尺几寸,百姓就流泪来集资建造行宫了,一种自觉自愿的政治“回扣”。

一座皇上从来没有住过的行宫,其实内涵很深,不是空空荡荡的。

我在全国走,也眼见过好几座当代“行宫”,一座座都在风景深处,有些是“皇上”从未住过的,有些是只住过一次,仅仅几天,就留在那里了,别人谁也不敢去住,只留一个警卫排年复一年地守卫着青苔和灰尘,看见游人就威严地喊:“别靠近!”听了叫人唏嘘。

当然,情况还是不一样,这些当代行宫都不是老百姓感激涕零自愿集资建造的,而是当地领导同志取国库的钱来“献忠心”的,这有原则区别。

睢宁的百姓,却一直纯朴到如今,不仅纯朴得可爱,而且纯朴得到了叫人吃惊的地步。我到睢宁的第二天,打“面的”走街景,知道打一趟是两元钱,而那位中年司机在我下车时见我摸钱夹,竟然憨厚地对我说:“算了吧!”

我很吃惊地望着他,不知他为什么竟然对下车的乘客说不收钱?难道仅仅因为我在车上友好地跟他攀谈了几句,比如说问他一个月能挣多少,这点钱是不是扣去成本以后的纯利润,等等。难道仅仅因为一个外地乘客说话态度的略微友善,就导致一个以营运赚钱为目的的出租面包车司机说出“算了吧”、“不收钱了吧”的话?在我坚持付给他两元钱的时候,他的表情竟然带百分之三十的害羞状。

我突然感悟到,睢宁在经济上毕竟还属于发展中地区,价值观念和人们的表情都还没有“发达”到某种程度,那种纯朴的甚至带有害羞的感情使我想到了历史,我们国家曾经经历的并不遥远的一段当代史。

这一小段历史也需要清理。我们要经常想想物质使我们得到了什么,失去了什么,发展指数和幸福指数是不是有所重合,邪恶是不是一直跟GDP成正比,我们在欢呼的同时要想想自己的内心是不是真的喜悦。我们该经常找找我们生活着的这个世界的平衡点,不然我们的心理会失衡。

更不必说睢宁的有文字记载的这四千年历史了。张良在这里隐居,刘邦在这里获救,曹操在这里打仗,吕布在这里吊死,李白在这里吟唱,葛洪在这里炼丹,直至康熙七年的六月,邳州城突遭地震之毁,一地瓦砾,而二十几天之后黄河又突然从天而降,并且降下之后再也不肯离开,彻底将邳州城改造成了水下礁石。

这些沉重得不能再沉重的历史,估计都会在不远的将来得到细细的清理和展示,我们将从四千年的睢宁看见时代的豪迈而又羞怯的步伐,我们也将从我们自己的内心,看见豪迈而又羞怯的灵魂。

真要问这个问题:跑得快,真的是一种幸福?

睢宁的敦厚的出租汽车司机,多少年后,会与乘客为了一元钱的“燃油附加费”而吵得脸红脖子粗?

尼泊尔的幸福指数高得离谱,很难让人理解,我们总是那么看不起尼泊尔,尼泊尔GDP多少?尼泊尔有“长征七号”和“天宫一号”吗?尼泊尔有多少抽水马桶?尼泊尔却是很看得起自己,他们从来不跟全世界争辩。

估计在不久的未来,我们将会明白很多东西。历史始终是一面镜子,我们终将看见自己脸上的每一条纹路。

那么,就慢慢朝前行走吧。睢宁,不要着急,不要看着满地的坑洼、茅草、沼泽、残碑、墙垣而心里发毛,有这么鼓鼓囊囊的历史可以在肚子里一点一点地消化,成为经久不息的营养,一个城市,还有什么可焦躁的呢?甚至一个民族,都大可悠着点。

很多人不是正恳切万分地提倡慢生活吗?幸福之真谛,或许真的就在一个有着青苔颜色的“慢”字里呢。

慢,也是硬道理。

青岩古镇,避祸之地

小院子里,夹竹桃窜得有两人多高,另一株桑树也长得郁郁葱葱。在这个宁静的下午,挂在树叶间的那些浓浓的绿色,像要被湿润的风一阵阵吹出来似的。讲解员就在这微微的风里做着介绍,点着几间干净素雅的屋子说,一九三九年,形势吃紧,就在日本鬼子集中十万兵力气势汹汹直扑长沙的时候,这几间屋子悄悄地住进了一批外来的“抗日干部的家属”,选的就是这座丁家院落,不声不响住了两年,当然都是化了名居住的,解放之后这个古镇的人当然就明白了,这几位态度祥和的新邻居中,有周懋臣老先生,他的儿子叫周恩来。另一位是杨振德老人,她的女儿叫邓颖超。

指青岩古镇为避祸之地,应是不错的。当初选在地势险要的山隘之处筑造这个镇子,就是朱元璋为了防范国家西南之战祸,因此,这个镇子城墙逶迤,四门城楼高耸入云,大量青岩砌墙铺地,镇子也由青岩得名,活脱脱的一个军事要塞。当年徐霞客摇扇路过此地,前后一瞧,也惊呼此镇为“南鄙要害”之地,可见其险要。

到了下一个朝代,这个镇子确也成功地避了一次兵火之祸,那是石达开之乱。石将军率部连攻六次,攻了半年,均未奏效,被迫与守城之民讲和,青岩之坚可见一斑。

这个镇子如今三万人,除汉族外,还聚居十一个少数民族,各式服饰整日里叮叮当当往来交错,但是求安避祸之愿望,自古至今都是大家共有的,所以始终同仇敌忾,同镇相济,彼此都是兄弟姐妹,其乐融融。

这个镇子告诉我们,我们中国人真的是把安居乐业看得比天还大的,宁可闭关锁国,也不愿向窗外伸伸拳头,哪怕仅是威吓而已。

贵阳花溪区青岩古镇一向为平安之地,几条青石板街几个朝代以来一直叮叮咚咚地响着和平的打击乐。不过,说实话,在此难以避祸者,也有,那就是一些小动物,它们的命运真是不济。我在各条青石街巷的店铺招牌上都看见了它们的悲惨结局:“蒜香跳水兔”“泰和老奶鸡”“糟辣炝锅鱼”,伴随着飘出店铺的一阵又一阵的奇香。

那就进店尝尝吧,谁叫贵州是个美食之地呢。和平,也总是要有一些东西垫垫底的。

责任编辑:王彦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