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术•梦想•坚持

工作,可以生活。

因此,我12岁误打误撞考上昆曲学校,从练“早功课”、毯子功、把子功、身段、腿功到学演折子戏,坐科8年,没有深究过昆曲为何,所有的回忆就是一个字——“苦”。

毕业以后当上昆曲演员,因为昆曲不景气,也曾唱过流行歌曲。1998年,我当上了世界级唱片公司-华谊的第一歌手。同年,剧团有出演55折全本《牡丹亭》的机会。我放弃歌手星途,钻研《牡丹亭》剧本,花了整整一年时间将唱词烂熟于心,但《牡丹亭》开演两场后竟然停演。

——1998,我第二个本命年,突然发现自己所有的生活所有的努力,昆曲的当下和昆曲的未来,统统不在掌控。

我决定走向社会推广昆曲,为生计,为昆曲,为掌控自己的命运,为实现自己的价值。

这个时候的我,怀揣一个新的梦想:到大学去演出,告诉年轻人昆剧是什么,希望一代演员与一代观众同步成长,希望自己做一个能掌控自己命运的昆剧演员。

1998年11月19日的夜晚令我永远难忘。在同济四千座大礼堂演出昆剧,开场时面对的是台下仅有的40多名观众。但一个半小时以后,全场陆续进入2500多人,没有一名观众中途退场,我和观众们共同分享了昆剧之美。这一刻,我知道,昆剧需要被人了解,当代年轻人能够欣赏昆剧,昆剧和作为昆剧演员的我是有价值的。

主持人邀请张军再现当年在同济表演的昆剧片段,张军应邀亮嗓,以昆剧韵白表演了《牡丹亭》中柳梦梅对杜丽娘说的话:“姐姐,咱一片闲情爱煞你哩……”

全场掌声

主持人:张军,你在24岁时完成了知识向力量的转换,建立了自己的事业感;那又是什么契机帮助你将事业塑造成自己的生命?

张军:我在第一个本命年稀里糊涂考进戏校,在第二个本命年决定为自己活着,为昆剧活着。到36岁时,在所有人看来,张军收获颇丰:昆剧团头牌演员、副团长,全中国最高的表演艺术奖项获得者。但就在我的第三个本命年,我突然觉悟,上述这些都不是我想要的,我已经做了太多演员以外的事情,只有当我穿上水袖皂靴,演绎古人情怀悸动的时候,我才是有价值的。我想,这或许是几十年来昆曲在我血液里注入的力量。

另外,我们每个人在前行途中都会遇到强大社会背景的影响,从某种程度言,我们与梅兰芳先生一样,是传统戏曲长河中的一个节点;但我们又与梅先生那么地不一样:在梅先生的时代,人们休闲只有看戏;但在今天,一万个选择可以把昆剧淹没。

我们应该怎样在多元文化选择的今天为昆剧的振兴出力?当文化体制改革的大潮到来时,我感觉匹夫有责。我尝试组建了“上海张军昆曲艺术中心”。“活着”有经验可以积累,“死了”也可留教训供后人汲取。人的一生不会有太多这样的机会,我振臂响应,抓住了机会。

我开始做一个真正属于自己的梦。我希望身体力行,证实体制外的多元民营职业昆剧团也可以活下去,活得精彩,走得很远;而昆剧,也因此铸就了我的生命。

坚持——继承与创新

主持人:张军的梦想,是昆剧人生。姜院长的身份特别多,但此时此地,学生的成才、学院的发展应该是今天两位嘉宾有关艺术对话的底色。姜院长,您如何定位学生和学院的发展?

姜鸣:我进校后不久,在大量调研的基础上提出了我们最基本的办学理念:以学生的就业、成才和未来发展作为办学的逻辑起点。

对于一个已经按既定程式运行了数十年的学校来说,这意味着办学方向、教学组织、建章立制都必须围绕“使学生成才”这个核心问题重新进行思考,要怀揣以学生为本的理念不断询问传统教学的理念、动机、形式、方法和目标追求,以达到逐步调整姿态,适应区域经济对人才要求的目标。

张军:参观校园,最大的感受是教学空间及教学活动的安排与戏校异曲同工。当年,我们就是在若干个小房间里,伴着各种小游戏,练习着将戏曲人物的喜怒哀乐、人生的甜酸苦辣表达出来。

姜鸣:新的教学面貌是学院办学姿态调整的一个方面。几年前,学院的教学方式还比较传统,教学空间里“前黑板,后桌椅”,类似昆剧的镜框式舞台;经过努力,目前学院的大部分教室已经转变为实现校企合作项目教学、鼓励动手、鼓励讨论的互动式教学空间。像昆剧的课植园出演,我们希望教学空间成为教学整体的积极组成部分,真正有助于提高学生的学习主动性。

主持人:艺术基质的培养与肢体的解放、思想的自由关联。胡适曾经这样描述对年轻人的教育过程:要有一点问题,有一点磨难,有一点信心。工艺美院的校园,是一个能够提供这三方面养分的校园。

姜鸣:在戏曲界,昆剧有600年历史,可谓百戏之祖。在工艺美院,最具有传统意味的应该是工艺美术品的设计制作。这个在当年工艺美校非常强的专业一度因为行业不景气而凋零。但今天,我们希望在工艺美院将传统工艺美术保留下来,发扬光大。但到目前为止,第一志愿选择传统工艺美术专业的学生数仍远不及现代设计专业。钻研传统孤寂,手工制作落寞;安心从事传统工艺美术设计制作与今天快速消费的时代有太大反差。

主持人:张军,可否与同学们交流一下,你是如何靠着一份坚持,在别人看来落寞的昆剧表演中实现自己的艺术理想。

张军:镁光灯下,我看上去非常光鲜;其实我80%的时间默默无闻在练功房里度过。

唱戏,最大的特点是“重复”。1598年有汤显祖《牡丹亭》以来,几百年,五六十个动作,我的徒弟、我、我的师傅,十几代人,在这看似简单、枯燥、没有生命的动作中寻找生命。我们从小在练功房里苦练,十几岁、二十几岁、三十几岁,体会不同;昆剧几百年发展,源于我们把丰富的中国文化、不同人的感动情怀、几代人的智慧融入其中。重复,并且坚持,我们才走到今天。

与谭盾合作的园林版《牡丹亭》持续上演了60场,也就是说至少重复了60次。从观众观赏的角度,我把每一次演出当作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把自己当作柳梦梅,沉静于情节之中心无旁骛。但作为昆剧演员,我又自觉不自觉地在不断的重复中寻找着艺术的理想和梦想——重复,并且坚持,既复杂又简单。

姜鸣:张军出演过不同版本的《牡丹亭》。全本《牡丹亭》55折,演出时间共达21小时,唱念做打翻每一个招式都是传统昆曲程式化的典范。但课植园《牡丹亭》则缩编至77分钟,戏剧冲突只保留了杜丽娘因梦生情又因情而死的过程;样式追求、舞台互动及美学趣味更适应当代人的欣赏习惯。两个版本,两种演法,反映出昆剧发展对继承与创新问题的权衡。

工艺美院下属四个分院,其中的时尚与工艺学院冠以时尚,却更关注传统。我们希望原汁原味地继承传统,并将传统精华以超越临仿的方式表现出来;同时,因为时代在变,我们还必须使我们的工艺美术设计制作服务于今天的生活。

继承与创新,是历久弥新的话题。

主持人:这个问题张军怎么看?

张军:关于昆剧传承中传统与创新的问题,我提供如下几个层面的思考。

我首先觉得,创新的前提基础于对传统的继承。

小时后在戏校,很贪玩,对文化学习不重视。成年后,一个折子戏练到三百遍,就知道要改变,但是没点子。待到读了大学、研究生,将《牡丹亭》练到1万遍,演到300遍,对传统文化有了比较深入的理解,才逐渐找到变革的切入点。

2008年与谭盾合作歌剧《马可•波罗》时,我提出用昆剧的韵白来演绎其中的对白,获得了非常特殊的艺术效果。基础于对昆剧的深刻理解,在遭遇不同文化碰撞时,我才能够游刃有余,产生出新的灵感。

张军现场以昆剧韵白念诵《马可•波罗》英文台词:“当时光之书打开”,抑扬顿挫,感染全场

园林版《牡丹亭》令人耳目一新,但深谙传统的人知道,在明代,昆曲与园林是贵族生活里自然而然的事。在21世纪的今天,我们以课植园和昆剧为载体,借用古代最高贵的社交方式演绎《牡丹亭》,其实质是从特别的角度挖掘传统,以现代时空为载体演绎古老的昆剧,结果成就了这件看上去非常前卫的事。

其次我认为所有变革的目的还是围绕着昆剧的传承。

昆剧的前身是昆曲。600年前,浙江昆山就出现了昆曲这一曲唱艺术形式。200年后,昆曲融合了唱念做表、舞蹈及武术等表演艺术形式,形成为昆剧。明代嘉靖年间戏曲音乐家魏良辅融合南曲和北曲的演唱方法造就出细腻优雅的“水磨调”,隆庆末年梁振鱼编写昆腔传奇《浣纱记》极大地扩展了昆腔的影响,直至昆曲向全国流传,成为全国性剧种——昆剧本身就是继承与创新结合的成果。

因为时代的变化,十多年前,昆剧一度成为非常困难的曲目。我们也曾一度以放弃昆剧曲牌、表演程式的方式跟从流行。但当经济文化发展,人们在满足物质的温饱后寻求精神慰籍的时候,昆剧再一次显现出作为优秀传统文化的魅力。

姜鸣:请张军给大家表演一段昆曲吧。

张军现场表演《牡丹亭》中柳梦梅赞美杜丽娘清纯美丽的唱词:“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 ……曲调缓慢,一唱三叹,全场报以热烈掌声

主持人:张军从昆剧出发实现跨界合作,影响很大。

姜鸣:作为杰出的昆剧传承者,张军怎样看待与爵士、摇滚等领域的跨界合作,怎样处理昆剧传承发展中传统与时尚的关系?

张军:2002年开始,我尝试过一系列跨界合作,包括和日本歌舞伎在东京的合作,在王力宏上海演唱会《在梅边》开场的昆曲表演,在比利时钢琴家尚马龙的钢琴伴奏下演绎《懒画眉》,在谭盾的歌剧《马可•波罗》中以昆剧的方式念白英文台词……我选择开放,因为我知道,只有首先拥抱和理解别人,才能让别人拥抱和理解自己。当然,我也从中得到很多艺术启迪。我跟王力宏学习做一个敏感的人;我跟尚马龙合作探讨如何将昆曲的意蕴用钢琴表现出来而非仅仅以钢琴替代笛子做一个伴奏;我掌握了音准,借助非昆曲传统的发声方法训练改变了自己原先的嗓音条件,成为一名“嗓子非常好”的昆剧演员……这些,都非常有助于我的昆剧演绎。此外,我觉得离昆曲远一点,反倒看清楚了昆曲是什么。所以,一切远观是为了看得真切,而飞翔则是为了回来之后的坚守。

今天,在一个有东方古典音乐、西方流行音乐的世界艺术舞台,我们自豪于昆剧的曲牌、台词、剧目、声腔,自豪于一唱三叹,抒情典雅。这种基础于不同民族艺术传承的多样性构成了一个现在时的艺术景象,它是传统的,又是时尚的。

姜鸣:讲得非常好。为了生存和发展,工艺美院也增设了许多新专业,但我们现在依然保存工艺美术专业并希望更多年轻人能够热爱传统、研究传统,为传统工艺美术的振兴做出贡献。

我刚到学院时,展厅里展示的传统工艺美术创作大多是70年代甚至更早时期的学生作品。但现在这个状况正在改变。在我们的工艺美术原创中心,无论是否工艺美术专业的学生,都可以选择到各类传统手工艺工作室学习。玉雕、牙雕、漆雕……80后的青年学生重新开始动手攻玉,尝试传统工艺美术品的设计制作。

在上海世博伊朗馆,参观者可以看到伊朗手工艺人精心设计制作的波斯地毯。一款伊朗国家馆提供的波斯蚕丝毯幅面仅22×17厘米,标价380万,用工20年。在东西方艺术发展的历程中,一座建造历时80年的西方教堂,一块用工20年的东方挂毯,同样凝聚着从业者对待艺术、对待工艺的宁静的心。

随着中国经济的发展和文化的发展,国人对传统文化的认知和表达不像过去那样浮躁;国家经济强大,文化的底气也更足,就像张军刚才讲的,人们的艺术、审美境界也升华了。

“有心情,那梦儿还去一定不远”

姜鸣:张军在昆剧创业方面积累了不少成功经验。在放弃已经有的成功,下海自己组团后,怎样看待失去的“稳定”与未来可能产生的“不稳定”?在遇到挫折时怎样设法因势利导?如何策划?凭什么坚持?

文化创意产业是“十二五”期间上海产业发展的亮点,工艺美院的学生们毕业后将在各个创意领域服务于区域经济。张军的创业经验将成为学弟、学妹们未来创业的宝贵镜鉴。

主持人:刚才张军贡献了自己昆剧追梦的历程,与姜院长探讨了不同艺术领域的继承与创新问题。接下来就请张军聊聊自己创业的体会吧。

张军:辞去昆剧团副团长自己组团,工龄没了,工资没了,劳保没了,不稳定是肯定的。但做这件事在我看来是水到渠成。

我接演过很多戏:巾生、穷生、官生、雉尾生,或儒雅飘逸,或穷愁潦倒;或风流蕴籍,或雄姿英发。一边演,一边琢磨戏中人物的行径、心境、环境以及他们对感情对生活的态度,自己对昆剧的理解和梦想、对人生的觉悟也开始有了升华。我走进校园推广昆剧,走向世界推广昆剧;与不同艺术门类的国内外大师跨界探讨昆剧的传承;在经济大潮的冲击下执著于昆剧的发展。

今天的问卷调查表明,上海的昆剧观众绝大多数都是年轻观众,其中66.6%为18到35岁的高学历青年。其实当年我开始走向校园时并没奢望今天的结果,但是我认真并坚持做了,功在当代,利在千秋。

人要爱一行,并且深入去做,别太看重功利。中央电视台刚搬到新址的时候,在一个很破旧拥挤的房间里,有三个大学生孜孜不倦地工作,完全投入,完全享受;这三个人就是后来都在事业上获得成功的骆新、于丹、杨澜。

昆剧从来是跟笛子唱的,我跟王力宏、钢琴、古典、流行音乐合作,曾被误解为不务正业,但我因此搞懂了12平均,掌握了音准,无心插柳,成就了自己另一份音乐修养。

在准备园林版《牡丹亭》的一年,我低头走路,一心只想着这一个戏,在百多年历史的园子里去掉纷扰,寻找感觉;直到“惊春谁似我,客途中都不问其他”——《牡丹亭》的剧情剧意盈满演出空间。

工艺美院的学生无论学习和创业都将面临辛苦,只要付出爱,时间会给出反馈,历史会给出证明。

主持人:热爱是最好的老师。

台下学生提问:用rap唱昆曲,是否能吸引80后90后?在东西方艺术跨界交流中怎样将传统与现代结合起来?“北昆”与“南昆”有何区别?等等,张军一一作答。

男女生上场,在张军引导下饰演唐明皇和杨贵妃,学习昆剧基本站功以及表演的相互配合;场下受众专注,气氛活跃……

姜鸣:今天机会难得,张军深入浅出地讲述了自己的人生经验,对工艺美院入学新生树立正确的学习观、生活观、职业观起到了非常好的启迪和激励作用。最后请张军把自己的座右铭送给学弟学妹们。

张军:我很喜欢这样一句台词,柳梦梅醒来发现刚才见到杜丽娘只是一场梦,就去河边散心。心想:“有心情,那梦儿还去一定不远”。我要做个有梦想的人,做个为实现梦想坚持不懈的人。

1994年毕业后十年,我曾被评价为很有演戏灵气但嗓子不行的演员。后来我坚持六年练声乐,每天一小时,唱音节,“吃拳头”(练习发声技巧),唱一段曲子,最后将“唱”变成了一生的享受,也使自己成了“一个嗓子不错的演员”。

人的可能性是无限的。我做得到,你们也一定能做到。

用有限的努力去实现无限的梦想。投入爱,便一定能够实现自己的梦想。

——与大家共勉。

姜鸣、主持人:谢谢张军!

对话现场,上海工艺美术职业学院学生处处长张欢代表学院宣布:特聘昆剧表演艺术家张军、著名电视制作人、纪录片导演于其多为上海工艺美术职业学院客座教授

资料提供:上海工艺美术职业学院学生处 准职业教育教研室

图片提供:姜鸣,上海张军昆剧艺术中心,上海工艺美术职业学院信息中心

本刊编辑部编辑整理

国家一级演员,青年昆剧表演艺术家,中国首届MFA艺术管理硕士;上海张军昆曲艺术中心艺术总监;上海市政协委员、上海青年文联副会长。

工昆剧小生,师承著名表演艺术家蔡正仁、岳美缇、周志刚,是俞振飞大师的再传弟子。

从艺20年来,主演过《长生殿》、《牡丹亭》、《玉簪记》、《司马相如》、《白蛇传》、《绣襦记》、《风筝误》等多部大戏,荣获中国戏剧表演最高奖项“梅花奖”、上海“白玉兰戏剧表演”主角奖、“联合国促进昆剧发展大奖”、全国昆剧优秀中青年演员展演“十佳演员”等奖项,并享有上海市十大杰出青年、2006年首届全国文化新人等荣誉。

2007年入选上海领军人才。

2008年,出版专著《我是小生》。

2009年获上海文艺家荣誉奖。

2010年,主演谭盾歌剧《马可•波罗》获美国格莱美奖提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