卑鄙的探头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我和余丽影是在电梯里认识的。我们局是一个不小的机关局,可局办公楼里却只有一部电梯,每天上下班时间电梯里总是人满为患,大家挤在一起甚至相互间能够嗅出昨天晚上或者今天中午是不是喝了酒。有一天早晨因为路上意外地没有堵车,所以我提前半小时到了单位,而余丽影刚好因为什么事也来早了半小时,于是我们在电梯里相遇了。当时我以为余丽影是来我局办事的外来人员,因而对她就没怎么在意,后来几天接连在电梯里偶遇,我才意识到她是村里来的新人。直到有一次,我的处长丛山东吩咐我加班,给局长写一篇很重要的讲话稿,而总务处配给我的打字员是余丽影,我才知道这个总是笑得很自然、很甜美的年轻女人是我们局新招来的打字员,也才知道她叫余丽影。要知道我是经常加班给我们局长起草讲话稿的,因为我有一种能把空话写得很充实、把假话写得很诚恳、把大话写得很低调、把废话写得很有用的本事,这样我就不得不经常和余丽影一道加班。很快我发现给局长起草讲话稿的时候,打字的总是余丽影而绝对不会是别的打字员,这就隐隐地使我感觉到余丽影非同一般,于是我调动起全部对付女人的解数,以最快的速度缩短了与这个年轻女人的距离。我认为缩短同余丽影的距离就是缩短同局长的距离。

如我所料,就在这一年的秋天,准确地说是在枯黄的树叶满城乱飞的美好时节,余丽影正式换岗了:从打字员变成了局长办公室工作人员。这当然是总务处副处长老许的手笔。老许这人很有意思。就是这个人,写个会议通知都很吃力,却奇迹般地拥有硕士学位,传达上级文件只要语句稍长就不知道怎么断句才好,却奇迹般地深得我们的局长器重和赏识,总之我认为这人是个奇迹,当然我也可以认为他的发迹是我们这个时代的奇迹。他从部队一转业就带着一身的兵痞气息来到我们局,并且直接进了工作上距局长最近的总务处,而且很快当上了副处长。更绝的是老许当副处长没多久正处长就退休了,而局长就让正处长的位置一直为老许空着,只等时机一到由老许稳稳地坐上去。人在才能上各有千秋,老许的绝技是能够精准无误地掌握局长工作上或者生活上需要什么,并且能够永远及时而自然地让局长某些不可言喻的需求变成斩钉截铁的现实。局长身边的人员安排自然由总务处负责,于是老许就让我们局长有了余丽影这样一个称心的女秘书。当然对外不能叫女秘书,得叫局长室工作人员,虽然这个称谓有些飘忽、有些不伦不类,但它能让余丽影轻盈而婀娜的身影飘忽于局长办公室,并且在不伦不类中向人们透出一种神秘感。

这一切与我有什么关系呢?关系重大啊。和老许一样,我也正想把自己从副处长变成正处长,而局里马上就要从我们这些副处长里提拔出若干的正处长来。也就是说我正处于相当紧要的一个历史关头,在这样一个历史关头,真正决定我命运的不是上帝不是真主不是如来,而是我们伟大的局长。我说到这里你应当明白,如果余丽影能够不失时机地在局长跟前说我几句好话,那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可以说这个时候把握好这个叫余丽影的年轻女人,对我来说比把握好身边任何一个女人都重要。

余丽影的具体工作是什么,包括老许在内没有人说得清楚。我所知道的也仅仅是局长的讲话稿,或者以局长个人名义发出的文稿,还是由余丽影亲自打字,这就让我这个局长讲话的真正作者没有失去跟余丽影共同加班的大好机会。我的问题出在一个月圆风清的夜晚。那个夜晚真的是月圆风清,满城的落叶都安静地躺在地上,不肯发出任何声响,让我觉得很是反常。那个夜晚完成了局长第二天某个会议上的一篇重要讲话稿之后,我就笔直地站在打字室窗前,欣赏起窗外天空中的月亮。因为风是清的,所以月亮格外的亮,它甚至让我默诵起那首著名的《春江花月夜》来。余丽影就坐在我身后的电脑前噼里啪啦地敲着键盘,屋子里弥漫着从她身上散发出来的芬芳。因为局长明天就要讲话,所以稿子打完后余丽影马上把稿子通过电子邮箱发给局长,并且同我一道等待局长的修改。出我意料的是没等局长拿出修改意见,老许突然幽灵般地出现在打字室。

老许说,局长刚才打电话给我了,说讲话稿写得不错,不用改了,让我过来犒劳你们俩一下,走吧,想吃点啥?说!

我说那得谢谢局长了,吃点什么呢……让丽影定吧。

余丽影说我可不敢定,你们都是我领导,你们想吃啥我就跟着吃啥。我是希望余丽影推掉局长的这次犒劳,因为我不想跟老许一块吃夜宵,可余丽影硬是没有表达出这样的意思,我又有什么办法呢?最后我们去了一家新开的火锅店,在一间小包房里涮了顿羊肉。我之所以不想跟老许一块吃饭,是怕吃饭的时候跟他发生语言冲突。为了顺利地从副处长变成正处长,在这么重要的历史关头我不想跟任何人发生冲突,包括老许。其实我一直觉得自己有很多地方不如老许,因为老许这个人虽然是个小人,却又是一个很纯粹的小人,也可以说是一个很磊落的小人,单凭这一点我就得承认他比我强,因为我这人总是一边想得到小人的实利,一边又想拥有一份君子的情怀和风度,跟老许比我显得特别不伦不类。写到这里我认为我有必要更具体地向您描述一下我们的老许了:老许有一张短而黑的脸,他的那张脸看上去很像是某种熏酱出来的副食,不过五官在相互搭配上还算自然,总体上一看,很憨厚,像个朴实的农民,还多少有些东北大野地的气息。有意思的是他老婆的脸很长,很容易让人联想到驴或者马,这就与老许的脸形成强大的反差。我和老许的矛盾不是发生在老许的脸上,而是发生在他老婆的脸上。具体而言,老许做小人做得很纯粹很磊落,让我曾经对他有过这样一句评价:老许是个为了升官可以把老婆献出去的家伙,可惜他老婆那张脸实在让男人反胃。我忘了我是在什么场合说的这话了,反正有人把我的这句话传到了老许耳朵里,从此我们就结下了梁子。不过先挑衅的是老许而不是我,挑衅的话题来自我的离婚。对于我这样一个对老许既构不成威胁也没什么用处,而且注定还要打骨子里瞧他不起的人,老许一以贯之而又光明磊落地要在我身上寻找不幸,以解其心头之恨。有不幸要寻找,没有不幸创造不幸也要寻找。得知我离婚的消息老许大喜过望,尽管他知道我的离婚对我而言不是悲剧而是喜剧,可他还是坚定不移地试图把我的喜剧制造成悲剧,坚定不移地试图把我塑造成一个被女人抛弃的不幸男人。在食堂共进午餐,当着同事的面,当着我的面,老许总要把话题扯到他老婆身上,先说他老婆如何疼他爱他,如何给他洗袜子洗脑袋之类,接着便眯起两只狗一样的眼睛望着我,说一些对我表示同情的话,并以此暗示包括我在内所有餐桌上的同事,我在这方面是多么不幸。有一回,他说,老弟,你现在很痛苦吧?我笑笑说,再痛苦,也总比天天面对一张驴脸过日子要好吧?他愣了一下,继而明白了我说的驴脸是他老婆,就不知道再说点什么好了。为了能让自己顺利地从副处长变成正处长,这一回我不得不向老许扬起一张充满亲和感的笑脸,不得不让这顿火锅像余丽影那张笑脸一样散发出自然、亲切而且温度适宜的气息。老许当然不傻,这个时刻同样不想激化跟任何人的矛盾,尽管他深知那个空着的总务处长位子就是局长留给他的,可他还是做到了小心谨慎,还是一直边吃火锅边冲我很憨厚地笑着,说的那些不咸不淡的废话,也都显得很憨厚。整个吃火锅过程是在亲切友好的气氛中进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