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贡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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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雨天傍晚,我揣着小如猫咪的行李袋敲开了那所房子。

房子有些黯淡,湿乎乎的药水味儿弥漫了整个房间。狭长的暗白色的横棱格木窗隐约透出的光映穿了她的半边脸。她用有些嘶哑的声音唤我道:“进来吧。”

说的是中文。

放下行李袋,随着她穿过走廊去盥洗室洗脚洗脸。那么小的房子,走廊却长得惊人。脱了鞋,光着脚跟着她白色的奥黛裙裾走动时,直让人觉得像是穿过了沁凉的长颈鹿脖子。

我的房间在长颈鹿脖子的另一头。

“澡,你会洗?”

“会。”我说。

她的普通话不太标准,听上去像是另一国度的人讲的另一种语言。但我不知不觉就懂了。我用懵懵懂懂的普通话大声地回她,起初是两个词两个词地,后来是断断续续的短句子。

阮扶贞是她的名字。

洗澡的时候,打湿了刘海。我对着镜子将湿成一绺一绺的刘海拨到一边,尔后涂上强生BB霜。

“走廊的灯,记得关。”扶贞站在门口像看白色空气似的看着我,然后消失在门后。

“好。”我的回答穿过暗夜的走廊无人听得。

这一带,奇奇怪怪的公寓和风俗店一家挨着一家,扶贞的房子就在最里面靠近山脚的地方。四周全是紧紧挨着的形如小盒子的寓宅,简直黏成一片。这一爿房子的建筑风格类似19世纪的法国,天蓝色或是奶油黄的三角形屋顶很是常见,房门和窗户也大半装饰成粉彩色。

扶贞的房子有个狭小的院子,清早起来我蹲在院子里刷牙洗脸。院子里栽着凤仙花和天竺葵,以及仅有的一棵结实的黄檀树。每到放学时间,便有一群小学生挤过来,唧唧咕咕说着语调怪诞的越南语,扒在明黄色铁门上朝里张望。我才一只脚踏进院子,他们便一涌而散,又重新聚拢在其他家门口。我不晓得孩子们是否都这样嬉耍,还是仅对我们这个来了中国人的院子情有独钟。

对面的二层楼公寓,楼上住着一对年轻夫妇,具体有多年轻不晓得,只每天看着挂在细小阳台上的衣物裤衩和胸罩,宝蓝的、黛紫的,还有粉橘色和细花格子样儿,突啦啦地甚是招展。有时会听到他们用越南话吵架的声音,但大部分时候,二楼窗户和阳台的门都是紧闭的,有斑斓的太阳花枝条像几近无人看管的儿童般垂到马路上来。

来这个家时,我没有同扶贞讲过我的事情,她也没问,自顾自地招待我吃饭。听舅娘说,扶贞这儿常接待亲戚朋友什么的,她都习惯了。“那孩子,打小就独自生活,晓得照顾人。”

“噢,那太好了。”我记得当时自己是这么说的。

可是,哪有一天到晚不理人的道理呢。

扶贞上班以后,我就一个人搬了凳子来到院子,在屋檐下看书。西贡的烈日甚是浓郁,明晃晃的,雷厉风行的日光像锯齿一样赫然把白日和阴影劈成两爿。虽然蜷缩在屋檐的阴影里,可是看不了多久,太阳穴就会隐隐作痛,眼睛也酸酸的。

真傻啊,后来我就不那么干了。

刚来的第二天,扶贞问我吃什么。我都说可以。她说了句冰箱里有吃的,就不再管我了。感觉上她总在睡觉,早上我起来的时候她还在被窝,基本上是过了中午饭的时间才起床,盥洗室一通响后她的房间又归于平静。大概是从冰箱拿了点三明治或者法国长面包和咖啡,又回房去了。下午接近五点的时候她才化完妆施施然地出来,揣着白色小兜,头发吹得像褐藻,对我说声上班去了就不见人影了。

“真不想来这里啊。”我看着扶贞的背影模模糊糊地想。可是一开始闹着要来越南阿舅家的不就是我吗?高中毕业没考上大学后,母亲就催促我复习一年重新考试。“要是能去尽量远一点的地方,打工其实我也愿意。”我是这么对母亲说的。

可是现在,果真能够呆在什么都没有的地方,清清白白地从头开始吗?

我不知道。

扶贞上班的时候,我曾百无聊赖地偷偷进去过她的房间。牙白色的床单被子叠得非常随性,乍一看像坨开过了花期的白水仙。梳妆台倒是很大,零乱地放着许多外国商标越南文字的粉底、唇膏、香水之类的,从包装和设计上看得出是几个有名的外国牌子,不过是由越南本地生产的罢了。扶贞似乎不怎么用护肤品,仅有一罐黄油和护手霜,干巴巴地摆在角落里,俨然失宠的狗。

啊,是那样的女人。我在床头柜的闹钟下方窥见一个红色包装的安全套,像是见到了什么不得了的秘密似的赶紧将目光移得远远的。

屋子里有股淡淡的烟味儿,不像平常男人们聚集房间后留下的粗鲁刺鼻的香烟味道,闻起来淡腥淡腥的,像是被万里晴空的海水过滤的烟味儿。我想,那应该就是抽烟的女人身上常有的体味儿吧。

对烟啦、唇膏啦之类的,虽然现在还不怎么晓得,但将来应该就会像扶贞姐一样熟稔的吧?

在这所房子呆了快一个礼拜,我每天都把房间收拾得整整齐齐,打扫院子,给花浇水,用手拧干抹布将粉青色大理石地板来回地搓。用过的碗筷、案板小心翼翼地抹过一遍,马桶也认认真真地洗了,本想把窗帘也一并拆下来洗,可是竖长形的窗户实在太高了,只好放弃。母亲说,到了人家家里,要手脚勤快、嘴巴甜。可是,我做的这一切,扶贞都好像没有看到的样子。大概她就是那样一个生性大大咧咧的人吧。

“嗳,还没睡?”

“没。”

扶贞终于同我讲了几句话,不过是打招呼而已。她推着突突作响的摩托车进到院子里,我开了门,才十二点不到,竟然回来得这样早。

“小碗,帮我拿一下包。”听到她用中文叫我的名字,我吃了一惊。来这里后好久没人这么叫我了,乍一听好像在叫别人似的。

“好的。”我应了一声,从她肩上卸下那只白色小兜。

“不,是那个。”她朝摩托车下方努努嘴。

“噢,是袋子。”我看见她的女式摩托车脚踏板里放着两个白色包装袋,拎起来一看,是印有英文商标的服装袋子。

“今天下班这么早,嗳。”我说。

她好像对我的问题不打算回答,把摩托车熄了火,卸下头盔,走了进来。毛茸茸的长卷发被压出了印痕,有点儿像不成形的结缕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