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落时

黄花尽落时,我觑着一棵泡桐下的几只蚂蚁乱爬着,一阵恶心,把上午喝的茶全吐出来了。本来是好端端的,突然的反胃,原因是上午去看了一张片子,医院高科技的拍摄,清清楚楚,一段肠子,一截肝,肝有点发黑,连着的肠子也感染了,像一堆炭,乱涂在上面似的。我反复翻着这个片子,联想到是不是“骗子”的问题,我满希望是一场骗局,因为我实在无法想象,一个不到23岁的少女,身体器官是如此的糟糕,糟糕得连哭的勇气也没有。

然而,通过高高地站在我面前的白大褂坚定的眼神和决断的语气中,我茫然了。手足无措地拨通了工厂副总的电话,我把这里的情况给她做了一个汇报。我的医术专业知识不够,只会简单地用词,肠子黑了,肝烂了,凡是我亲眼看到的都仔细描述一番,副总那边半天没回答我,突然冒出一句,别扯淡,不懂就不要乱讲。我颤抖的手,握着手机,想挂了又不敢挂,在这样的责备中,我根本没有任何准备,手机显示通话已结束时,我发现自己的手也已经冰凉万分。

紫燕是晕倒在车间的,这个毋庸置疑,没见过世面的女孩子们吓得连哭带喊地冲到我这里来,尤其是带班的班长,按理说年纪大点会好些,她竟然还哭了,惹得所有的員工跟着哭,我在这群哭声中,第一个想到请示着副总,副总先是惊讶,后是呵斥,但我管不了那么多,立马决定在如此混乱的哭叫声中、尖利的呵斥声中,背起紫燕往医院跑。

医院的结果出来了,就是上面的这些。对着躺在白色床单里的紫燕,我什么都不敢说。她直挺挺地躺着,面呈蜡黄色,或者更黄,嘴唇发干,泛白,滴水瓶在默无声息地工作着,几只蚊子不时地飞起,停落,飞起,又停落。全然不管这里发生了什么事。

我简单地安排了一下,冲出医院,我想尽快见到副总,不行就见董事长,因为这是一个如花少女,是一条活生生的生命,是一个人。我觉得自己这时变得很高尚,这和我平时见到女人就畏畏缩缩大相径庭,我甚至希望公司能马上通知她的父母过来,我想此时最为担心的莫过于紫燕的父母。如此一来,想得急迫,跑得也急迫,我杀回到公司时,副总正在门口,冷静地望着玻璃门外,她似乎猜到了我即将回来跟她汇报。从她非常自信的眼神里,她对我把握得很准,因为没有她的批准,我是不会做任何有悖于她的意愿的事。而且,这么多年来,我也是这么过的,我变得唯唯诺诺,变得善于隐藏,变得不敢义正言辞,变得如一个橡皮人。就像今天一样,我一路上狂想不止,似乎很快就可以挽救这个女孩,似乎马上就能让她得到最好的治疗,似乎她立刻就能站起来,唱着歌,走着猫步,或生灵活现地再回到她的岗位上去。然而,在副总的严厉逼视下,我竟然不自觉地低下了头。

副总望着我足有几分钟,以命令的口吻让我到她办公室去,我说紫燕在输液,情况非常不好。她根本没兴趣听这些。倒过来她告诉我,说这个員工是冲压部的員工,这个我早就知道,因为冲压过后的零部件含油,員工要用一种药水擦拭后才能最快去除油污,给下一道工序,由于擦拭剂有问题,为此当初我提出来要戴胶手套操作以避免員工身体受伤,什么鬼药水,不就是三氯乙烯吗?傻瓜都知道这东西有毒,而且一进这个车间,味道呛人,说实话,像那些有点干部模样的人一般很少到那里去,都是绕着走,包括现在正训斥我的副总。

我是从这味道中闻出了毒的,尔后查找资料证实过,但我不敢瞎说。我提议要买胶手套,后来有个医生提醒我,不是胶手套,是化学防护手套,还说要穿防护衣。这些知识的获得是后来的事。我一面立正着,双手交叉着放于腹部下,副总瞄了瞄我,猛然问我,这件事还有没有别人知道,我想了想,很认真地问了句,这个重要吗?副总喜欢留着短发,很精神,下巴有点上抬,虽说眼圈有些鱼尾纹,但在她精心的策划下,略有几丝头发飘下,时隐时现地刚好遮住了些,倒也不显老,像徐娘的模样。但我们从来不讲徐娘二字,因为董事长的夫人姓徐,副总是董事长的小姨,用“娘”字似乎很难辨清,出于她在公司一言九鼎的位置,而且传闻董事长不怕夫人,倒是怕小姨,看到她都要躲躲,我们背地里直接叫她“老娘”。当然,此老娘非彼老娘。

我还没有反应过来,为什么她问我别人知不知道的问题,紫燕的班长打我的电话,说不好啦,不好啦,医院那边又来通知啦。我的手机质量不怎好,只要接听电话,基本上周围的人都能听清楚,许多人叫我去换一个,我不换。我说,这样显得我没有什么隐私。不像那个总务,一听到电话响,就赶紧往外跑,开始我还以为他是这个习惯,是尊重他人,不吵闹我们。但办公室里的人嘴特别多,有的人干脆爆料,说总务经常有人请吃饭,送礼的,当然不能给外人听见,哪里像你这样,全世界都知道你在说什么。我只好呵呵随之一笑。今天同样,副总听见了我电话里急促的叫声,什么不好啦不好啦,大惊小怪的!你回去告诉她们,不知道的事不要乱说,叫大家干脆闭嘴。我迟疑了一下,又赶忙点头,我害怕看副总的脸,那一定是挂着满脸的鄙夷和一双冷冷空空的眼。因为每遇到什么重要事情时,她都这样。并且每次我似乎都能闻到一股冰凉入骨的味道。

医生宣布,紫燕的肝坏死,腐烂,没法医治。我一听惊出一身冷汗,这个离我预想的似乎更严重,这就意味着要通知她的家人过来。副总在电话里听了我简单的陈述过后,要我马上去调取紫燕往年的病史,通知她的家人是没经副总应允的情况下班长自己打电话的,她哭哭啼啼地说着,一大通,我听不懂这些方言,才想起来她和紫燕是老乡。我想,副总不在场,就让她哭去吧,说去吧。但事先和她交代清楚,要严格保密,该说的就说,不该说的千万莫说。我找了院方,看看有没有紫燕以往的病历记载,在发了几轮大中华的烟,说了一箩筐的好话后,院方答应给我找找,当然,烟抽了,好话听完后,医生故作认真地检索了一下病人履历,尔后宣布查无此人,我有点头晕起来,告诉副总如此结果,她狠狠地数落了我几句,最后以真没用告终,“真没用”这三个字听得出来是从牙齿缝里蹦出来的,硬而冷。我跟随她多年,知道她的脾气,真没用的后面就是她自己出面查,也不知通过什么手法,到底毕竟被她翻出来了,这也是后来知道的。

我紧急安排接待紫燕家人的事务,求助于总务派车去火车站,这样以示我们的诚意,也对到来的家属有点交代,其实,我更多的是希望良心上有些慰藉。可总务磨磨蹭蹭,在电话里大喊大叫说听不着。他40多岁,浓重的北方口音把我的手机要吼爆了,我一急,大喊一句,你他妈的别装了,这事轮到你头上,看你怎么地?这一句还真管用,对方安静了,不过结果还是一样,没派车来。

估摸时间到了,我打辆车直接去车站接人,一个瘦削的男人,穿着一身旧了的外套,有点棉絮还露在外面,但只要一说话,牙齿特白,让人很舒服。另一个是女的,身材看上去有些臃肿,也留着短发,看上去很干练,说话声音洪亮,有一股子劲。我想,这下完了,这个女的面色明显有些怒气。我心里七上八下,一百个错落不堪,我强颜欢笑地把持住这忐忑不安的心情,尽量轻描淡写地说了一下他们女儿的情况,接着直奔医院。从出租车的反光镜里,我看到这个父亲脸部的肌肉不停颤动,似乎有几滴泪在他的脸颊上悬挂着。紫燕母亲的一双手互相紧紧握着,姿势有些僵硬。我心里一颤,说不出的滋味。

等我们赶到医院时,紫燕深黄的眼睛里蓄满着泪水,她尽力一只摸着他父亲的手,一只手抓住她母亲,断断续续地说对不起他们,不该一个人离家这么久,如今是不能尽孝等等……我想这孩子怎么这么懂事,那干嘛当初要离家呢?后来,从这个父亲那里得知,他女儿从小有肝炎,但特别好强,拖着自己瘦弱的身体不辞而别,远下南方去打工,因为每次面试都被淘汰,她干脆借了张身份证进厂,她没日没夜地干活,不管多累,多疲倦。她要给贫困潦倒的家里寄钱,给自己治病,而又不想让别人知道她的病,虽然每次吃饭,她特别注意自己带碗,带调匙,有时别人问她,她说这样卫生,大家也就相信了,因为好多女生都喜欢这样。

听完这些,我突然冒出一个念头,当年我提出的要佩戴化学品防护套的想法最终没有实现,副总觉得买这些东西很贵,不给批,然而冲压出来的成品继续用三氯乙烯擦拭,虽然也强调要戴一些指套,但限制用量,紫燕在这样的环境下工作了将近一年。但我不敢讲这些,也不能讲,这是副总严厉的交代,她冷冷的眼神直接打击着我的良知。医生同家长交代病情的严重性,要么移植肝脏,越快越好,但费用相当高,我想就紫燕的父母要付出这笔钱,起码要三四代人的辛苦。我一边茫然地请示副总,说能不能马上到医院来,下拨一笔款子,救人要紧。这次副总没有表态,说去问问董事长,然而这一问就没有了音讯。紫燕的身体状况急转直下,几天后,就下达了病危通知书。在父亲抱着他女儿痛哭时,一旁的母亲倏地跳了起来,“是你们害死了我的女儿!是你们害死了我的女儿!我要告你们”。如果说我事先没有心理准备是假的,对于相关的事故处理过多起,但以往是真事真报,而这次是很多隐瞒。我看着这个暴跳如雷的母亲,感到同情,感到无助。这个母亲开始反复地述说,说她女儿的病可以治好,肯定是在工厂里干活给累死的。一听到这话,我整个人都懵了。我以为这样瞒天过海,也许可以对付过去的,面对她的指责,我无法昧着良心去解释,我保持沉默。也许女人感觉到她的话对上路了,她大哭大闹,加上男子的悲怆的哭腔,医院里一片闹腾,居然惊动了附近的电视台。

当记者赶到时,我一边想着是哪个王八蛋通知电视台的?一边想脱身而逃,恰巧总务开着他私家车过来了,一来就解释说厂里的车都出去了,他总是那么有个性,总是那么及时,我基本上是躲在他的后面听他解释的。因为上几次出事时,也是他恰到时机出现,但上次是工伤,明摆着的,并且没要人命,是骨折。他来之后,也是这样冲在我前面指挥了一阵,我很感激他这样帮忙。今天也不例外,他面对记者,一点也不紧张,回答得非常自如。说紫燕的工作岗位绝对是安全环保的,没有一点危害性,还强调说,紫燕以前就有肝炎,现在发病是情非得已。呵呵,好一个情非得已,我朝班长奴了奴嘴,意思是告诉她,绝对别开口。记者似乎要追根刨底,一边听总务天花乱坠的解说,一边点头,一边又问。当记者问完话后,我长吁了一口气,我伸出大拇指夸赞总务能干,总是力挽狂澜啊。接着我悄悄地问他,你怎么知道紫燕过去看过肝病,他回头看看我,很神秘地说了句,自然有人告诉我。

可事情离我控制的范围越跑越远。尽管那天回来后,副总当着董事长的面狠狠地表扬了总务,又狠狠地批评了我一阵。可事态发展得太快,也不知记者从哪里调到的消息,而且都拍了下来。就在送走紫燕的当天,《日报》上刊登了一篇题为《花季少女魂落城》。我捧着报纸一直发抖。可以说,紫燕临走的那几天,我还在力争副总拨点钱给治病,哪怕是一丝希望,但我最终没能做成,我把自己几个月的生活费全部给了紫燕的父母,当他们从记者的不断调查中得知自己的女儿在车间干的活时,肝肠欲裂,这位不善言辞的父亲也激动得暴跳如雷,说要上告,要讨个说法。我看到报纸的同时,副总也看到了。不出多长时间,当地公安就介入了调查,我除了保持沉默,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如果紫燕的死,肝病是直接的刽子手,那我就是间接的凶手。我当初为什么不坚持要厂里面买化学品防护套呢?当初为什么不阻止这样的危害操作呢?当初为什么不死死乞求副总给钱救人呢?太多的当初,太多的为什么,我越来越混乱,以至于副总叫我不要参与这件事了,永远别过问。

我于是彻底哑了,不参与这些事。副总在媒体的又一次采访中,再次强调,公司的員工是环保的工作,健康的工作,員工一有什么事,公司就会立马解决等等,还大肆举出当年在我手上顺利解决的几起工伤事件,以示炫耀。可当记者放出所有員工工作的场面时,那些录像里清晰的身影,包括当时正在操作的紫燕。她们为了节省一点点指套,不断使用已经破旧的,千疮百孔的指套,一旁的医生一边看录像,一边和我们上起专业课来,并说这个已经是禁用的化学品,如果要用,也要有专业的防护措施。这时,我才恍然,专业术语、专业措施和职业疾病。三氯乙烯就这样通过她们纤纤手指,缓缓爬进了她们的五脏六腑。班长看着这些,哭肿了眼睛,因为她是每天和她们在一起的人,所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当一条活生生的生命远去,叫人怎能不痛心呢?公安法医鉴定结果是,紫燕天生性肝炎本不足以致死,通过治疗是可以康复的,但因为工作性质导致其肝病加重,直至彻底坏死。这就是意味着工厂要承担赔偿,也是副总最不愿看到的,她拿出紫燕进厂是假身份证为由,想尽力搅乱民众视线……后来就是对簿公堂,我在这场纷争中,远远地观望着,斯人已远去,钱是永远无法补偿,但我又希望紫燕的父母能打赢官司,也是一种稍稍的安慰……

接下来,将近一年的时间,我都被副总派出去开一种会,会是市政府召开的,会议内容实际是汇报工厂月度啊,季度啊,年度啊等等安全生产的情况,每次会议上我都要被点名站到台上去讲几句心得,每次我都是冒着虚汗,诚惶诚恐,似乎紫燕就在上空看着我,我低着头,努力地忍耐着,像一副沉重的铁甲套住我的全身,但我没有抗拒,我负罪的感觉越来越严重。

在这一年中,我开始晨跑,自从紫燕事件后,我每天睡不好,5点多就睁开眼,强迫自己起来,绕工厂跑,只要跑起来,我就会好些,本以为这样可以淡化一些情绪,没想到事情越来越糟糕。

紫燕走后的第385天,我跑步到工厂的最南面一个角落,隐隐发现一堆东西,因为天冷,很少有人早起,有雾,我没在意,等跑到那堆东西跟前时,我全身汗就下来了,我不敢想象当初我被吓的模样,一定是非常难看,因为我看到的是一具尸体,一个散发的女子,身子卷曲着,旁边一滩血,地上下过霜,血凝固了。我顾不得回宿舍换衣服,冲到警卫室马上报警,我当时的脑子一片空白,以至于警卫问我话都回答不上来。

警车来了,拉起了隔离带,我也在隔离带外发着愣,副总急急忙忙过来时,她简单了解一下情况,问是谁看到的,我没回答,人越聚越多,等人们都回过神来时,有人提醒我,你还穿着短袖和短裤。我这时才感觉到冷气袭人,一个喷嚏出来,我赶忙回到宿舍换好衣服。女子的死很快得出了结论,是跳楼,而且还怀着一个孩子。

我又一次哑然失色,好端端的一个女子怎会如此轻生啊。

女子叫梦丽,不是别人,是工厂的职工。因为員工有些分别,学历高点的戴的是竖厂牌,住的宿舍比普通員工要好些,学历低点的操作工是横厂牌。这个当初定时,我反对过,认为員工不能分三六九等的,但副总认为这样好管理,尤其是总务,更起劲,最后到底我还是放弃了坚持。梦丽,我是认识的,但不熟悉,顶多见面打个招呼,她是负责做生产计划的,看上去皮肤白皙,眼睛大大的,睫毛好像通过整理,每一根都很美,大腿修长,走路一阵风。有时她从身边走过,一股特殊的香水味让我有些手足无措。然而,就是这么一个美女说没就没了,说跳楼就跳楼了。我一万个不相信。

事实摆在面前,我们必须面对。梦丽的姐姐过来帮她整理遗物。警方开始认为是意识行为的错乱,估计是受什么刺激,尔后跳楼自杀。首先排除了他杀,谋杀,这就好办多了,可她肚子里的孩子是怎么回事,我是一概不知,许多人和我一样都是谜。大伙在猜测,是不是挨谁骂了?挨谁打了?是不是制造孩子的那个男人不要她了?可猜毕竟是猜,没有依据,就是瞎扯。事件看上去越来越没有头绪。可就在警方和厂方都一筹莫展时,梦丽家人准备给她装裹火化,把所有她自己的东西带去一同焚烧,一个盒子从一件外套里意外滑了出来,梦丽的姐姐眼快,赶紧捡了起来,是一个光盘,光盘上没有注明是什么,好像是刻录的。如果放在平时,这样的CD到处都是,有谁会去关心?但这样的环境下,这样的情绪中,无论出于好奇,还是出于了解事情真相,都迫使梦丽的家人赶紧打开看看结果。

就是这个光盘,让我们了解了一个惊天的秘密。

光盘里的男女是裸着的,一个男人托着梦丽的胸在尽情地吸允着,一双手顺着梦丽的脖子往下滑……一直摸到腹部,再下面,尔后就是变换着各种姿势做这事。梦丽躺在下面,呻吟着,听不出是欢快还是痛苦,反正看着看着,让人想起她的美,原来包裹着这么多让人想不明白的东西。看这些的时候,我不在场,是后来有人和我描述的,描述的人似乎很可惜没碰上这样的美人,我看着他一双兴奋的眼,猛地呸了一口。

事情很快水落石出,光盘里的男子是总务。总务,我这里要好好介绍一下。总务是工厂的岗位称呼,他本人性钱,名伟。标准的北方人,人高马大,喜欢开越野车,离过几次婚,表面上看上去还正经,至少我是这么觉得的。可在警方通报的结果,和一些小道消息传来后,我变得无话可说,我只像看见一匹狼,喝着血,慢悠悠地向我走来。

钱伟进厂比我早,和董事长有一些转折亲,转折了几次我没有了解,也懒得去打听。厂里面有点大事小事,他都能出面说上几句,而且总是恰到好处,好像踩着钟点过来的。紫燕和紫燕往前的事,多般在我处理得有些困惑时,他总能出现,带着副总的福音,让我这个胆小谨慎、怕这怕那的打工者颇有几分感激。他喜欢抽中华烟,而且让人感觉特有派头,喜欢喝点小酒,其他看上去还是很低调的。至少我没有发现他有什么不良嗜好。

然而就是这么一个介于我无法判断良民还是非良民的类型中,竟然有这等事!我无法相信却不得不信。实际上,梦丽自进厂的第一天就被他盯上了,现在想起来真有这么回事,他却能掩盖得如此好,真乃高人啊。他一直和我说,用人不要以貌取人,这样是管理的大忌。而且在每次推荐会上,有人推荐梦丽任主管时,他都提出反对,他当初反对的理由是梦丽能力不足,需要更好地培养。每当这时,我都用钦佩的眼光看着他,唯才是举嘛,应当的。当然我对梦丽那时并不很熟悉。

没想到,梦丽在厂里一呆就是五年,而且到今天为止,我还不知道钱伟用什么手段把梦丽弄到手的。但有一点得知,钱伟在没有离第二次婚前,和梦丽在一起做爱的场面,他都喜欢录下来,梦丽是不知道的,梦丽是在她跳楼的三年前提出要和钱伟分手,话一出口,钱伟就激动起来,一激一怒,就把他折腾梦丽的录像刻录下来给她看,他的目的很明确,想永久霸占这个姑娘。他恶狠狠地警告梦丽,敢说出去就发给她的家人,然后又死皮赖脸地保证要和她结婚,对她好,大把大把的钞票扔在床上。淫威和谎言,让梦丽默默忍受着,像一只飘进了黑洞里的蝴蝶,东西难辨,想逃没路。

钱伟被逮捕了,厂里面一些好事者,平时慑于他的淫威和霸道,什么都假装不知道的同事开始起哄,说他在市里面光房子就有五套,说他在外面女人无数,说他简直就是一流氓,一恶棍。我很瞧不起他们这样起哄,不能落井下石的。但事实毕竟是事实,他利用职务之便享受“上流人”待遇,当然这些反正是厂里的,与我们何干。可副总急了,不念什么转折亲,一刀刀砍下去,刀刀见血,要他将贪污厂里的款子全吐出来,并立马起诉他,拍卖他的家产。我去看钱伟时,他耷拉着脑袋,眼光失去光泽,他握住我的手,告诉我,他本来其实是要娶梦丽做老婆的,谁知道第三个老婆死都不肯答应离婚,扬言要他出一千万才可以将那个结婚证改成离婚证,他又不舍得梦丽,故意使出茬子,让梦丽怀孕,想就此拖住她。我说,你他妈的混蛋!你居然用这样的烂招,还居然装得那么好,装了五年,把一个好端端的姑娘给断送了,你他妈的不是人!他只顾着点头,不和我争辩。我才感觉到能骂人真爽,尤其是骂他!我问他,梦丽为什么跳楼?为什么选择从六楼上跳下来,这么高,不就是决意要死吗?难道你没感觉到吗?你一定是做了什么让她无法接受的事?作孽啊!他抿了抿嘴唇,长长地叹了口气,然后慢腾腾地解释,说开始想让梦丽怀孕是想牵制她,谁知真怀上三个月,我要她去打掉,她反而不肯了。我给她钱,很多钱,她都不要。说实话,三年前她就没向我要过一分钱,我就动手打了她,逼她去打掉,并再次扬言如果她不去打掉孩子,就将光盘发到她家里,发到全厂,让所有人都知道,你也知道,她是很爱面子的,不然也不会偷偷跟了我五年谁都不知道。我这样做就是希望她去把孩子做掉,可她想不开,竟然想不开,去跳楼。我很伤心。

你他妈的就不是人,是畜牲!我再次骂开了。我离开他时是举着拳头,忿忿的。

自从这件事后,我提出了辞呈,想快速换一个环境,副总没有留我,但眼神流露的不是那么冷了,是我无法解开的密码。后来只听说钱伟出来了,这些我都懒得关心。我更关心的是听说厂里面从此每到深夜时分、万籁俱静之时,尤其是没有月光,风高的雨夜,有那么两个身着白衣的女子,披头散发,光着脚,在一幢车间的卡钟上来回划卡,看不清脸,但从背影上判断,一个是紫燕,一个是梦丽。

我想,她们一定是想回来上班,好好地上班。

作者简介:

罗书銶,作品散见于《人民文学》《诗刊》《星星》《鸭绿江》《扬子江》《创作评谭》等刊物杂志上。省作协会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