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4—1948年复旦记事(1999)

一、夏坝上的复旦

1944年我由沦陷区去大后方,辗转流徙,由西北而西南,入川后先沿涪江南行,到合川后涪江汇入嘉陵江,继续南下。“蜀江水碧蜀山青”,沿途江山如画。过北碚时,只见江岸齐整,岸上笔直的一排行道树长约数百米,中间有牌坊式大门,上写“國立復旦大學”六字。大门前有石阶直下江边沙滩,通向渡口。江水悠悠,远山如黛。这样一个高等学府的环境,真令人心神向往!想不到数月之后,愿望实现,我成了这所学校的一年级新生,才知这一片平川,名为夏坝。在这个优美的地方,我度过了不到两年的大学生活。尽管是流亡异乡,衣履不周,却因这学习和生活的环境而其乐融融!如今虽已过五十余年而思念不减。然而历经沧桑巨变,人事浮沉,许多往事已然模糊,仅择能记忆的其地、其人、其事,信笔为记。

林荫道上

前文所述隔江所见的江边大道是一条平直的林荫道,道旁植法国梧桐。一面是江上悬崖,一面为校园。由于学生宿舍住得拥挤,课余之暇,特别是夏日傍晚,在这大道上散步就为最好的享受。踽踽独行者是极少数,多半是或二三好友,或六七成群,边走边谈。私事、校事、家事、国事、天下事无所不谈。谈恋爱,这儿自然也是一个好去处,一般讲,五六个男同学约二三位女同学出来散步,这种组合最多。邀约者和被邀者都可以大大方方无所顾虑,待到一定时期,就出现其中一对男女同行了。四川人把一人雇一船单独摆渡过河谓之“单推”,于是借用于此,说某某与某某“单推”了,那就是二人发展到谈密友的程度了。再进一步,双双下了校门外的石阶,到江边沙滩地带人烟稀少之处,那就不仅是“单推”,而是“沙滩会”了。

这条江边大道的一端接近男生宿舍,同时隔了一座石桥通向不少同学赁屋居住的黄桷镇。在桥这面的江畔有一片店铺,主要是小饭店、茶馆。那些茶馆经常是座无虚席,不少同学差不多是每天必到。看书的,写些什么的,而更多的是打桥牌和摆龙门阵(四川话意为聊天、侃大山)。每人一杯沱茶,价廉物美,可以喝上几个小时。要去上课时还可喊一声:“么师,把我靠起来!”(川语意为:“茶房,给我存起来!”)于是盖碗茶放上货架,下课回来还是那杯茶继续喝。坐在茶座上什么也不做时,抬头望向大江上游,不到十里远那一带是小三峡中的温塘峡。其上有高高的缙云山,下为著名的北温泉。由此远眺,阴天或多雾天是烟笼雾罩,云山绰约,天朗气清时则真个是“澄江似练,翠峰如簇”,景色之美,令人心醉。

教学区

进了临江的学校大门,江边道内迎门是一个圆形的花坛,中竖旗杆,是升国旗的地方。对着大门中间的二层楼登辉堂可说是学校的中心。两侧为总务、教务等办公处所。由正门穿堂进院,可见到迎门的大教室与四面教室围成的方形回廊。当时实行学分制,没有固定的某系某年级班级教室。只有根据选课人数多少排定的大小不等的教室。学生要记住某门课在某教室上课。所以大教室可容四五十人,小的仅十几平方米,有的课选修者不足十人,也够用了。一些文法商等院系共同要修的课程人多,就要在院子中间的大教室上课了。如全增嘏先生的哲学概论、邓广铭先生的中国通史以及政治学、经济学、社会学等就都在那儿上。教室大,上百人听讲,那时又没有扩音器,全增嘏先生等都是直着喉咙大声讲课的,现在想来还令人肃然起敬!

部分老校友在复旦大学重庆旧址前合影

这座中间的大教室是兼做礼堂用的。每周有周会,多是校长章益讲话。事实上如果全校学生都按规定来参加的话,这儿远远容纳不下,好在总有不少人不来,而每次会也总能坐满,也就可以了。一些大型座谈会也在这儿召开。1944年秋河南战事失利,学生召开座谈会抨击当局的无能,张志让、李炳焕、张孟闻等教授在此慷慨陈辞(词),至今犹有印象。郭任远、梁实秋、老舍等先生也都在这儿讲过话。

到了期中、期末两次考试期间,这大教室便又成了考场。这种全校性的集中考试,为了严格秩序,防止作弊,教务处精心安排,使每个考生的座位与相邻的前后左右考生所考科目均不相同。这样就产生了一点麻烦:考生进门一时不易找到自己的位子,都想早些进入考场。但大门不到时间不开,于是考生纷纷簇拥在门口,大门一开,蜂拥而入,有时秩序较乱。每逢此际,教务长林一民经常亲自站在门前充任纠察,维持秩序。一时人潮汹涌,而他昂首挺胸,屹立不动,学生们每每赞叹:“真个是中流砥柱!”

这座大教室除正门与校门和登辉堂的穿堂门在一条中轴线之外,又在左面的山墙二侧各开一小门。由于男生宿舍和黄桷镇都在这一面进入回字形大院,这座山墙便迎面而立,自然而然地成了一个公告栏。其实真正的学校公告另有张贴处,这儿招领启事、征书启事等无所不有之外,更多的是后来所谓的“大字报”(当时无此名词)对国事、校事自由发表意见。当时的政治斗争尖锐,思想活跃,除左右两派壁垒分明之外,自持己见的更多,这道山墙实际已成为后来的所谓“民主墙”。充分反映了那个时代的政治风云与青年学生的思想风貌。游离于政治之外的“作品”也不少。例如使许多同学至今印象最深的漫画,作者是梁宗岱教授的兄弟梁宗鉅一幅题为“大马戏团”的画,七八个人在走钢丝,画的都是校内穿着和形象较为怪异的人物,大家一望而知是谁。总务长何恭彦先生身材矮小,穿着老式,只见画上一人维(惟)妙维(惟)肖,令人忍俊不禁,但也未感有不敬之意。另一幅都能认出是外文系一对恋人并排走路的背影,由于男的特高,女的特矮,画题为“故乡明月”,取“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之意,立意绝妙。另外在大院的四周回廊下的墙壁上也有各系同学自发编写的墙报,有的定期出版,有的偶尔一现。时移事变,内容多已不能记忆了。

西南联大时期的国书馆全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