穗儿
非花非雾
三家村的早晨很静，鸡打过鸣了，牛戴着叮当作响的铜铃早已晃出村子。爹早早地拉着板车，载着前几天赶集买好的一捆大绳和磨得明光的镰刀上东滩麦地去了，后面跟着穗儿的弟弟和妹妹。
穗儿一直没睡着。这样的时节躺着睡懒觉，在她这样二十二、三岁的大姑娘身上，可就是一种无法宽宥的毛病。她撑起身，从床边的板凳上拉过叠得板板正正的衣裤穿上，细细地洗了脸，打开齐腰的长发，长发乌油油的，一把抓不透，一梳一梳理通了，打一条麻花辫，用一只蓝莹莹的有机玻璃长卡盘在脑后。穗儿打量着镜中的自己，一边喜欢一边气恼。这样白净白净的巧手做得一手好缝纫活儿；这样高挑健美的身板儿，在两年制的高中里，是校队的篮球中锋。可是，高中一毕业，她还是得回到村子里修理地球。
昨晚，她和坐在院里乘凉的娘吵了架。娘只认得十多个字，哼不出一句完整的戏文儿，却说得一口俚曲，把才八岁的“小奶羔”枝儿搂在怀里，依依呀呀地念：“春咕咕，怀里蹲，谁家闺女谁家亲……”
穗儿被门口的小板凳绊了一下，气得她跟上去补踹了一脚，狠狠地对娘说：“你就会瞎念经，当年，人家叫你出去上学，你咋不去？叫你出去工作，你咋不去？要不是，你现在也是吃公家饭的人，五黄六月的，也不用去到地里晒得皮焦肉熟来！”
娘直了身板，丢开刚刚哼曲儿时的细腔调，使出和穗儿一样的高腔：“那年月，干公家事，那是说着玩来？那是闹着玩来？一忽闪儿就没命了。”
穗儿这会儿想起头天夜里跟娘的吵闹，讪讪的，不好意思去灶间问爹去哪块麦地了。只好踅到上屋，拿了扫帚扫地。看到地上弟弟丢的木棍、木屑，又嘟嘟囔囔地埋怨起来。娘冷不防从外面进来，一把夺了她的扫帚：“穗儿，你嘟囔啥？你不干，挺着去，谁叫你干了，说恁多二话？”
穗儿看娘左手里还托着一张杂合面饼子，脸上抹了一道烟灰，噗地一声笑了。要帮娘烙饼，被娘推出灶间，说：“去井台担担水是正事。”
井台在村北枣园边，枣花正开，甜丝丝地让人心醉。穗儿用辘轳绞上来一桶水，趴在桶沿喝了个饱，又洗了把脸，刚用折得四方的花手帕揩干，大路那头过来一个中年汉子，把穗儿上下打量一番，说：“眉毛弯弯，姐妹二三。脸蛋红红身体健，你娘生你在壮年，不是二妮，就是老三。”穗儿惊异地说：“你咋知道我姐妹仨，我是老二？”
那人含而不露：“你右眼下边长颗痣，看着怪有福，就是老好哭。”
穗儿气恼：“我有啥福，就是这刨土的命。有啥破法没？”
那人说：“看看你的手。嗯——左手心里两横三竖，是个出字，要享福，得离开本土。”
穗儿愣愣地想了半响。整个忙种忙收的夏季，不是跟爹娘弟妹吵架就是那么失魂落魄地想着那个“出”字。
收罢麦，大姐回来住娘家，和穗儿脚对脚睡在土坯支起来的木板床上，就着一盏昏黄的灯泡纳鞋底儿。穗儿说：“姐，要不，我跟范滩那边说说，让人家看‘好儿’吧？这种种收收，烧火做饭的日子我是熬不下去了……”
姐啪嗒撂一句：“范滩跟咱村也不强，嫁过去你一样苦熬。那人是个啥心性，也不知道。姐的日子你没看到吗？”
这一句把穗儿唯一的希望打破了。穗儿把手里鞋底儿一摔：“我能跑到天边，早跑去了。”
姐笑了，说：“正有一个到天边的门儿。娥子姐不是从新疆回来了，说那边的日子好过呢。可惜我听咱爹的，早半年结了婚，要不……”
穗儿一骨碌从床上跳起来：“我救命的亲姐呀！”
一场雨打下一地黄叶儿。姐一大早回婆家，穗儿穿着姐出门时那身天蓝卡叽布衣裤，说去送送，顺便把范滩送来的棉花弹了，好纺线。
天黑透了，依然不见穗儿的影子。爹寻遍村子，冒失失地到娥子娘家问娥子哪儿去了，娥子的傻弟弟说：“走了，和村东头叫啥麦穗子的一起走了。”
爹腿忽悠一下子就软了，一进门，就抱着头坐在院子里。娘手里的碗落到地上：“这倔筋，是远走高飞了，身上可一分钱都没装哟。”
院里高大的桐树顶上“吱喳”一声，娘抬起头，却见那儿不知何时，住了一窝喜鹊！
新来一个门卫
张恒
调到这所学校当校长，我是十分的不情愿。可教育局长找我谈话时还说：“你不但要干，而且要干好！教学质量是次要的，安全工作是第一。你可不要再弄出个事情来，把我的乌纱帽都给摘了。”听得出，局长现在还是心有余悸。
我也心有余悸。那件事情给人的震动太大了，谁想起来都不寒而栗。前任校长就是为这件事被免职的，教育局长也是为这事受处分的。至今，校园里还笼罩着一片阴影。
上任后做的第一件事，我就是召开安全工作会议，提醒大家记住血的经验教训。前车之鉴，后事之师，学校再不能出什么差错了，要挽回不好的社会影响，打造一个平安校园。
我们采取全员护校制度。所有的教职员工被分成几组，在领导班子成员的带领下，全天候在校园内值班、巡视。发现安全隐患，及时排除，防患于未然。
然而，一段时间过后，教师们便怨声载道，说如此下去受不了，太疲劳了。
确实，整天这般绷紧着神经护校，怀里像揣着个炸药包似的，生怕什么时候爆炸，提心吊胆，谁受得了？何况，教师每天还要上课，尽管你说不苛求教学质量，但教学任务要完成，时间耗不起的。教师们提议，还是找一个门卫吧。
其实，学校原先有门卫，是外聘的临时工，因为出了那件事，被学校辞退了。这一段时间在校门口值班的都是教师，每天轮换。
但是，想找一个理想的门卫也很难。这所学校位于城乡结合部，外部环境不大好，经常有社会闲散人员到学校闹事，门卫的事情多，责任大，还有风险。加之学校可支付的工资有限，所以，年轻力壮的人不愿意干。年纪大的人来了又不能胜任，就像以前，酿成了恶性事件。
县城没有专门的保安公司，怎么办？我说：“在县电视台打个招聘广告吧，试试看，或许有合适的人选来应聘。”
广告播出后，反响不大，有几个一看就是老弱病残，不符合要求。就在我为这事发愁的时候，总务主任带来了一个人，说他愿意做我们学校的门卫。
这人四十岁左右，较高的个子，很结实的身板，像个退伍军人。我一看，是个很理想的人选。心一喜，忙问：“您贵姓？”
总务主任却先答话：“校长，你不认识他啊？是魏书记。”
书记？我很诧异，说：“哦，我还不熟悉，您是？”
还是总务主任说话：“哦，你才来不熟悉。就是学校后面这个村的魏书记。”
一个村支部书记要来应聘门卫，开玩笑吧？我的心一下子又凉起来，不解地看着总务主任。
魏书记这时说话了：“校长，听说你们招门卫，我愿意来。”声音不大，却蕴含着一种力量。
我说：“魏书记，感谢您对我们工作的支持，可我们怎么敢劳您大驾呢！”
总务主任把我拉到一边，小声说：“你还不清楚吧，魏书记的孩子就是在上次事件中被害的……”
我心陡地一悲，不禁转眼看着魏书记。我似乎感觉到站在我面前这个男人内心正经受着惨烈的痛苦……可忽而又有个念头闪现在脑海里：他来应聘门卫是什么意思？我的脸顿感火燎燎的，心里有被揶揄的感觉。
我又想起那起恶性事件：一个对社会不满的人在课间操时间闯进校园，用刀捅死了三个初二年级的学生。一时间，舆论哗然，学校安全保卫不力的指责铺天盖地……
魏书记很诚恳地对我说：“校长，我没别的意思，我是真心要来应聘这个门卫的。你还不知道吧，自从孩子被害以后，老婆跑了，说跟着我没有安全感。我痛苦啊！我现在根本没有心情去当好村书记，我的心还悬在学校里。我的孩子虽然不在了，但还有许多孩子在这里上学，他们需要保护。这一块环境复杂，我知道。我是这地方人，熟悉周边的情况，这对做门卫有好处，你就准了吧！”
我很感动，被他的执拗感动，被他的真情感动，只好允了。
魏书记做了门卫，也感动了很多人，甚至包括经常到学校闹事的那些社会闲散人员，好长一段时间，学校风平浪静。当然，魏书记的工作责任心也是有目共睹的，我跑过不少的学校，还没有见到过他这么认真负责的人。
然而，时间一长还是出事了。
那天下午，我正在教育局开会，学校打来电话，说有个精神失常的人闯进校园持刀行凶。我慌了，忙问：“有人受伤吗？”
电话里说：“有！”
“哪个？”
“魏书记，他为了保护学生……”
你会变成什么鬼
马新亭
那时候，我还是个小孩。我家住在村中央。我常去别人家找小伙伴玩，小伙伴常来我家找我玩。我对小伙伴的大人们很熟，小伙伴对我家的大人也很熟。我在家排老小，父母生我时，都50多岁了。
本来我不怕鬼，可是我喜欢听故事。当有一天晚上，我听了一个毛骨悚然的鬼故事后，我开始害怕鬼，甚至一听到鬼这个字眼就害怕。是不是世上本无鬼，听鬼听多了就有鬼？
令我吃惊的是越怕啥越来啥。我发现左邻右舍家都有鬼，我还怀疑村里家家户户都有鬼。
一天，我去王大爷家找小伙伴玩，刚走进院子里，就听到屋里王大娘大呼小叫的声音：“死鬼！死鬼！”吓得我撒腿就跑。跑到胡同口，心还在狂跳。我远远地望着王大爷家的大门口，看看鬼出来，会是个什么样子。等了半天也没见鬼出来。我想再去别人家找小伙伴玩。又不死心鬼究竟是什么样子，便小心翼翼地向王大爷家靠近。一直走进屋里，也没有看到鬼。屋里只有王大爷和王大娘。王大爷躺在炕上，蒙着头。王大娘凶神恶煞般叉着腰，一个劲地骂：“死鬼！死鬼！你说你死到哪里去啦？”我溜了出来，怎么也想不明白，王大爷怎么会是死鬼呢？
一天晚上，我在外面玩到很晚才回家。还没等进屋，就听见娘在骂：“酒鬼！酒鬼！”我很害怕，心想鬼又跑到我家里来了。我胆战心惊地推开门，也没看见鬼，只看见我爹趴在炕沿上吐，我娘在骂：“你整天就知道喝、喝、喝，快变成酒鬼了！”父亲一句话也不说，除了吐就是叹气。我突然害怕起来，心想这么多年难道父亲是个鬼？
一天，小伙伴们在村西南的树林玩捉迷藏。玩累了，围在一块休息。
我说：“你们怕鬼不？”
小伙伴都说：“怕。”
我又问：“你们见过鬼吗？”
“没见过。”小伙伴说，“你见过？”
我说：“那天我到王大爷家，王大娘叫王大爷是死鬼。王大爷到底是人还是鬼？还有，最近我才注意，我娘经常说我爹是酒鬼，我爹究竟是人还是鬼？”
没想到，我刚说完，小伙伴们七嘴八舌说起来。
国庆说：“我爹是烟鬼，我娘都是叫我爹烟鬼。”
红叶说：“我爹是馋鬼，我娘叫我爹馋鬼。”
社子说：“我爹是懒鬼，我娘总是骂我爹懒鬼。”
小发说：“我爹是穷鬼，我娘说我爹是穷鬼。”
栓子说：“我爹是吝啬鬼，我常听有人这么说我爹。”
“好好一个人，怎么都变成这鬼那鬼了呢？”
“是啊。”
……
多年以后，这帮孩子们也分别变成了赃鬼、贪鬼、烟鬼、酒鬼、死鬼、穷鬼、色鬼、馋鬼、懒鬼、吝啬鬼、赌鬼……
责任编辑：王雷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