泉州石

“地下看西安,地上看泉州。”

小小泉州实在有傍西安大名之嫌,西安地下有世界第八奇迹的兵马俑,你泉州有什么?

泉州人说,石头。

什么石头?

泉州人说,花岗岩。

花岗岩算什么珍贵石头,哪儿没有?

泉州人不说了,让石头说。

“站着是东西塔——石头,躺着是洛阳桥——石头。”

泉州古城,据说也称石头城,不过,它没有城墙,石头城也没有叫开。

泉州古城荣耀地排到全国第九,排到它前边的都是古都,它不是古都,却能够跻身前十名。

传说它是有城墙的,它是石头城墙石头街,苍老粗糙的城石任野藤染色,平整细腻的街石由赤脚磨光。

这里,史书记载一千年前是一片热闹的街市,那是宋朝元朝,马可·波罗称它是“东方第一大港”。榕荫如盖,刺桐花红,沧洋赤岸,梯航万国,市井十洲人。后来寂寞了,风流雨打风吹,港不港街不街了。虽然屋舍还是鳞次栉比,雨水沤的苔藓烂的,一片片屋瓦黑了,墙壁上是裂缝漏痕。门环锈了,雕梁画栋剥落了。红毛不来了,衫裤也褪了色似的。行人稀了,日头也更毒了。夜黑重了,南曲静了。磨滑那些铺街的石板的只剩下赤脚、草鞋、木屐。木屐借着夜静敲打石头街面,像一支怀古的歌。一座趴着的灰黑古城,只是石头多只是海枯石不烂,才给我们留下考证凭据。

在它寂寞的年月里,海风爬上这座城,触摸到的仍然到处是石头。石头的街面。石头的屋宅。石头的门窗。石头的寺庙。石塔。石佛。石柱础。仿佛要腾空而去的石柱盘龙。让人拾级而上的石台阶。石狮子。石桥。镇守在桥头上的石将军。石井盘。石滚子。石磨。石臼。石床。石椅。还有这座城的一件宝,矗立在浮桥头上的一根石笋。石笋下边有两粒圆石,实为这座城男性崇拜的图腾。从这边看去,它刚好对着双乳山两峰凹下去的地方。早年,女人不生孩子,要来摸这根石笋。城里有石抱树,更有树抱石,用几百根虬屈的根抱住石头。在阴湿的石头上绣出苔藓,见了日头就爬上藤蔓缀上绿叶。台阶的缝隙有着抚慰的嫩草,某处还会探出一朵歪歪的野菊。仿佛一切生命都要留住这石头。

几百年下来形成自己的建筑特色,屋脊的两头是燕尾翘角,墙角讲究的是砖石相间红砖白石出砖入石。如果纯粹是灰白色的一座城,早晚要让人产生怀疑,于是从杉木梁柱架构红砖白石墙壁的丰富和谐中找到一种恒久的存在形式。再加城南出贵妃钦赐皇宫的传说,就一块儿抱住不放了。海枯石烂,与其说是誓言,不如说是诅咒。杉木可以腐蛀,砖瓦可以蚀噬,保住的还是石头。

当这城里的各种各样的硬石头都让岁月磨得油光水滑酥石头风化得没模样的时候,也就是上世纪的七八十年代,想重修这座城,也还强调要保持这座城的特色。这座城有什么特色?还不就是石头。于是,打了一些方方正正的石板,用来铺街面。再有就是时兴盖石头楼房。后来,载重汽车从街面上碾过,石板被压碎,石头角翘起来了,只好改铺水泥路面。后来,都说石头楼房不能防震,纷纷改用钢筋水泥了。这里人把水泥叫红毛灰,红毛就是洋人,红毛灰就是外国灰。水泥也叫霸灰,水泥比所有的灰都结实,那就是灰中之王。到这个时候,石头可真真要退出这座城的历史舞台了。可就在这个时候,石头又以板材的姿态出现。像玻璃那么平那么光滑,照得出影子。甚至把一直埋藏在粗糙的石头里边的石头花一朵朵地叫出来。石头照样镶嵌在高层建筑的墙壁上,和瓷砖、各种有色玻璃和铝合金门窗重构新的方圆。

噢,泉州石,好歹离不开石头的泉州人。

泉州没有广袤黄土地中古都的威严尊贵,一千年来,却有着自己的辉煌。黄土地中的古都闭目塞听,而我们泉州,它首先听到蓝色大海的呼唤,曾以另一种姿态,和那些浑浑噩噩的古都分庭抗礼。不过,殊途同归,我们的石头城终于还是没能背离整个大陆板块找到自己的命运……

我喜欢秃笔涂鸦,写了“炼石补天”四个字,再把它拿下来铺在地上,自我陶醉。看着看着,突然惶惑起来。我用左手写字,左手不像右手那么油,写出来的字就有点儿笨。有人说好。我说,笨怎样叫好?他说,不是耍手腕子,而用全身的劲。字不肉,有骨。我很高兴,就继续用左手写毛笔字,好让右手专心去画画。

陶王邢良坤问我,石头是什么?我一时说不出来。他告诉我,石头是上帝的陶。

写了这四个字,想起邢良坤的那句话,我认真了,一认真,茅塞顿开。原先说女娲炼石补天,炼石就炼石,那些石头离我们远着呢,并没细想。自己是泥土。和邢良坤的话搁在一起,突然明白,炼石其实是把泥土炼成石头。地壳变动,火山爆发,几千度的高温,硬烧出来的。泥土,泥土,凡是经过人生煎熬的人,有了这种通窍,心都会抖颤。那么,所有坑坑洼洼的地方都有女娲的足迹。所有的石头都是上帝的陶。女娲的陶。女娲不是就炼了那么几块五彩石,独独扔下青梗峰下的那一块。这时,我脑子里出现一道亮光。都是女娲的陶,哪块石头不想去补天?无才去补天的何止青梗峰下的那块石头?青梗峰下的那块石头上刻着字,我们这里有多少石头上刻着字?青梗峰下的那块石头有话要说,同样经历过那番温热,哪块女娲的石头不想说话?省里20处全国重点文物,这石头城竟占12处。除1处古瓷窑,那里炼人类的石头,其他的11处都是女娲的陶,上帝的陶,石头。这里什么石头都有。石雕像:老子像,摩尼光佛。石塔:东西塔。石头寺庙:开元寺,清净寺,天后宫也离不开石头。石墓:圣墓,郑成功墓。石壁:九日山祈风石刻。石桥:洛阳桥,五里桥。石城:崇武古城。这时,脑子里更加亮堂起来,这些石头有中国之最,还有世界之最。老子像,是中国最大的老子雕像,公认为“老子天下第一”。摩尼光佛,1991年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海上丝绸之路”考察团考察,认为它是世界上保存最完好的摩尼教遗址,又认定这个发现是考察活动最大成就。现在佛像图案被作为世界摩尼教研究会会徽。东塔上有一尊孙悟空,比吴承恩的《西游记》早好几百年,日本的学者称孙悟空为我们这石头城的孙悟空。西哈努克亲王寻找百柱寺,找到我们石头城的开元寺,横10竖10,100根石柱。我们的刺桐古港被马可·波罗称为“东方第一大港”,当时船可以开到九日山下,那里的祈风石刻成了一部面对大海的史册。五里桥是世界上最长的人工石桥……

我读泉州石,读出这石头和内地石头的差异,读出这石头蓝色的灵魂。

古港边上的祈风石刻,横跨大海的石桥,海上的神天后,从海上来的阿拉伯人的遗迹,清净寺、圣墓,还有一直误为佛终于揭开面纱的摩尼石刻,中国海洋文化先锋人物……

有没有例外?

比如老子像。

有人说它“老子天下第一”,因它是最大的一尊老子石像,就坐落在泉州清源山麓。并非时下的盲目比大,它在这里静坐800年,与世无争,甚至独伴林木不与众神争一炷香火。不是坐地一巨石,而是植根地底,不知有多么深厚。文人骚客赞誉它“风吹冉动,指能弹物”。我却是惊异于他的头部,以我一家之言,中国古代宗教石刻,在造型艺术上无出其右。

它没有一般传统宗教雕刻千神一面的缺陷,可以说是独具凡人形象。东西方雕刻艺术融合得相当完美。头顶、额头、眉弓骨、眼窝、颧骨、鼻梁、鼻头、鼻翼,还有微张的嘴,都准确生动个性。耳朵极有想象力,不是两耳垂肩,是夸大了的扇风耳,他在倾听着。雕得最好的是他的眼睛,两只眼睛在深陷的眼窝里,没细雕那双眼睛,简单的线刻而已,但这已经足够了。我们看到一双稍稍眯着的眼睛,在眼窝的暗影里带着思考神色。罗丹的思考者,连每一个脚趾都在使劲。而我们这尊老子像,他是放松的,内在的,一尊地道的东方思想者。

现在,石雕的额头上、眉弓上满是苍老的苔藓,那是800年沧桑的记录。而他的哲思正在深陷的双眼流泻。

800年前,这里正是“东方第一大港”,这为吸收西方技法找到了依据。远离中原,落脚泉州,背向大山,眺望碧海,这是800年前泉州老子。望海老子。

比如开元寺,佛教虽是外来的,但它是海洋史前文化。

开元寺,庙前大埕石围浮雕狮身人面,庙后又是婆罗门教青石柱。在泉州宗教石刻陈列馆,有一块石头,居中为一尊双手合十、两腿盘坐的佛像,胸口却挂着基督教的十字架,背后有犹太教的天使翅膀,座下为道教彩云和飘带,背后衬以伊斯兰教的拱门……专家认为,这种解释不科学,太民间图解。但民间,数百年来,十几种宗教在这里和睦共处,从未发生过异教之间的冲突。世界上发生过多少残酷的宗教战争,染红烧焦多少土地,却只在这小小的东方临海古城相当完好地保存着十几种宗教的遗址,包括仅存的完好的摩尼教遗址。以至于,人们称它为世界宗教博物馆。神的汇合正是人的汇合。宋元,这里是东方第一大港,梯航万国,市井十洲人。

至于草庵,误为佛庙几百年,终于还是澄清了。我写过《啼哭的石头》,也许是在这同一时期,这里万石峰上的一块石头发出啼哭的声音。“我们听不到那石头的哭声,但它确实是一块非凡的石头。那是一块三色石,似是神意,摩尼光佛衣着灰白,脸带青,手显红,全是天然,界限清晰。”

泉州以石桥跨海而成为独具特色的古代城市。而跨海大桥,守桥者谁?石将军也。

将军并不是人们想象的那样,天圆地阔,鼻直口方。将军的长相平平,扁脸、塌鼻。你以为将军虎背熊腰?不。将军胖胖的,矮墩墩的。你以为将军的战绩彪炳史册?将军口讷,无人知晓他们的文治武功。

安平桥中亭的两位将军刚直不阿,两位将军石心肠,不搞歪的斜的,不腐化堕落,知晓自己守桥护海的使命。桥当然也会有暴雨滂沱,但他们有海的心胸来容纳它。也会有台风咆哮,但他们有石的根基站立不动。也会有闪电长剑的袭击,他们抓住那些烧红的剑,团在手里浸到海水里边。也会有乌云铺天盖地往下压企图吞噬他们,云以为已经把他们咽下了,他们这时却穿透云层从高处俯瞰降到他们脚跟的流云。夜晚,他们借着星月在眼里有几点幽幽的光,那是他们在思索。早起,迎着朝日他们四目如炬,那是对于生活的热情和希冀。平日,他们不是怒目金刚,眼里含着的更多的是爱怜。他们不是舞枪弄棒,而是双手抱着剑把,把剑尖杵在地上。自信、平和,带着一种文气。

到上世纪50、60、70年代,围海造田,把古石桥弃于海埭地里。将军也默默无言,但将军是忧伤的。细心的人曾注意了他们的眼神,他们眼睛里边清朗的蓝波变成忧郁的绿波。

80年代,古文物得到重视,重新挖海,石桥回到水里。石将军掸去浑身的尘灰,重新抖擞精神。

谁曾想,800多年德高望重的老将军会遭人暗算。

月落星稀,几个黑影在这古老的石桥上出没。这是1993年某夜,窃贼在绑架石将军。不过,很快地,将军又回到了大桥上,而窃贼有死有伤。有人想,将军这回是怒而拔剑……

后来听说,将军仍然没有动剑,否则窃贼的头壳就全都摸不着了。将军不屑动手,只是翻身一压,一名窃贼当即一命呜呼。我们看那些武侠小说,高手轻易是不动兵器的,杀鸡不用牛刀。在那个令人发指的时刻,将军只杀了一个毛贼。很多人都切齿说,为什么不把他们全都咔嚓了?事后,很多人都去看将军,将军一脸正气。将军这是杀一儆百。

窃贼一个个面如土色,只有他们看到将军是怎样惩治恶人的。他们的牙齿就打战。他们说,800年的将军,是神了,这回是将军显圣。窃贼万分惶恐,是他们自己把将军送回桥上的。

没想到事隔三年,到了1996年,又有一批丧心病狂的窃贼在将军的身上打主意。

又是一个月落星稀的夜晚……中亭庙里的一个小和尚听到外面一片嘈杂,但他一个人不敢贸然开门……第二日清晨,几位早起散步的老人发现,两位石将军双双失踪了……人们不解,将军这回怎么啦?是将军手软,还是将军老了?很快地,人们便发现了,将军以他们的功夫,在这大石桥上留下了他们的脚印,谁也擦不掉的脚印。但窃贼把将军绑架上车,车开走了留下车轮印,但轮印和别的车的轮印混在一起,又被无数轮印覆盖,于是消失了。

人们注意到,在各条要道和每一个港口都贴有晋江市公安局安海分局的缉拿窃贼寻找将军的悬赏告示。

多日,杳无消息,人们万分焦虑。

终于,有二人来报案。这回窃贼和上回的窃贼不一样,不是本地的,窃贼的窝在漳浦。石将军安然无恙,还在漳浦。

安海分局的探长带着人马直扑漳浦,和漳浦的公安局同时到达,如囊中探物,把窃贼上铐归案。

两位将军回到大桥上,安海镇人都到大桥上欢迎他们,发现,二位老将军威风不减当年,才明白将军跟着窃贼走的良苦用心。将军是想查寻一下窃贼究竟想干什么?原来在沿海一带,有一些专事盗窃文物的团伙,他们把文物弄到手,通过中转,从海上运出去……窃贼从中牟取暴利……两尊石将军这回的卖价为10万元。

石将军的脸上带着轻蔑的微笑:老夫一副石肝胆,10万,太便宜了。数百年眼望大海,心系石桥,谁买得动我俩?

十几年来,寂寞古港重振雄风。十年前,年吞吐量800万吨,现在已经向亿吨迈进,我的泉州再成大港的论证自然有一种成就感。这里有中国海洋文化的先锋人物林銮黄护郑芝龙郑成功。林銮被人忘记了,剩下浅浅的安海港;黄护被人忘记了,留有长长的石头的五里桥。几百年来,郑芝龙被简单化为汉奸,而郑成功被简单化为民族英雄,他们更丰厚的海洋文化形象正在被当代人所认识。石头有情,几乎踪迹全无的郑芝龙,名字却清晰地保留在一方重修安平桥的石碑上。郑成功几百来,名字与石同寿与日月同辉,而当代人才真正读出他“血液中的海水”。

泉州石,我听到大海的澎湃为你叫好。

责任编辑贾秀莉